黑夜如幕,繁星点缀。
阿烛终于赶在晚食前练完十张大字。
宋老太爷闲着无事,一张一张检查过去,方才满意道:“孺子可教也。”
阿烛偷偷打了个哈欠。
她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重来一世,还有了健康的身体,按照话本里,她少说也得是那种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能人。
虽说她还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才干......
但也不该是现在这样,成日里为了完成作业而发愁!
“还不服气是不是?”
宋老太爷一眼就看穿了阿烛的惆怅,用羊毫笔敲了敲她脑门,含笑悠悠道,“当世注重风骨雅韵,尤以士族高门为盛,人人都爱追捧那不拘一格的放达风流。你可知何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这个阿烛倒是知道。
宋豫幽幽叹道:“你尚年幼,不知字如其人的重要之处。如今士族郎君出仕,尚且要以品貌取人,但凡面容有碍观瞻,便不能入朝为官。如你这般殊色,或许大家都会高看你一眼,可若论起诗文词赋,你落笔旁人便知斤两。”
“有时候,人品难以摸清,可字品却是一目了然。”
士族高门,字迹各家有各家的风貌特点。时下常有士族郎君因一手行云流水般不拘好字备受追捧,甚至有人愿花重金求上墨宝。
宋豫说了这么多,也没个人应和,回头一看,阿烛脑袋一点一点,都快要睡着了!
“记住没有!”又是一记打。
阿烛迷迷糊糊道:“要练好字,记住了呀……”
她不是照着公主给的字帖正练着吗?
宋豫摆摆手,赶她回去:“走吧走吧,老夫不留你用饭了。”
宋枝枝站在门口,拘谨而恭敬地喊了一声“翁翁”,“我来接阿烛去用饭。”
比起吃饭,阿烛其实更想睡觉。
她手都练疼了。
宋枝枝附耳低语一句什么,阿烛眼睛一亮,整个人精神起来,对宋豫揖礼之后,两个人手拉手迫不及待往回走。
宋豫看着两人的背影,莞尔一笑,低语道:“七娘瞧着懦弱,却是个有主意的,倒比她两个姊妹有见地。”
院里的小童习惯了他神神叨叨,扯他袖子道:“老先生,再不用饭就要凉了。”
“我们真的可以喝酒吗?”
一路上,阿烛都在兴奋。
她还没有尝过酒的滋味。
宋枝枝见她兴奋,自己也高兴,道:“阿耶前年埋下的桂花酒酿,就是小娘子们也能喝上一两杯。我们不贪饮,就尝尝味儿。”
宋枝枝知道阿烛今日心中不好受,特意问阿娘要了一小壶新酿的桂花酒,和比年份久的相比会清甜许久。
年轻的士族娘子更喜欢这种。
阿烛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证道:“就尝尝味儿。”
两人回到院子,女婢们在窗牖边摆好食案,四道热菜、两道冷菜,一壶温酒,碗筷俱齐全。
自小贴身照顾宋枝枝的女婢青霜再三叮嘱道:“娘子们莫要贪杯,酒酿虽好喝,可到底掺了酒曲,仔细后劲上来,明日起不来,可是要吃手板子的。”
说完纷纷退下,还予她们一片清净。
宋枝枝自玲珑玉杯中斟满酒,一杯也就是浅浅一口,货真价实的“尝个味儿”。
“可惜今夜没有圆月。”
阿烛望了眼外头浓浓夜色,带了点跃跃欲试的兴奋,举杯道:“我先尝尝。”
桂花酒酿入口清甜,恍惚桂花飘香萦绕鼻尖久久而不散。
“好诶!”
阿烛晃了下脑袋,咂巴着嘴,甜滋滋的。
顿时豪气万千:“再来一杯!”
宋枝枝饮了酒,面色酡红,笑眯眯地看着阿烛,郑重其事道:“阿烛,你不要不开心,阿娘说找个好日子认你作女儿,上族谱,你日后便是我们家的人。我会像你一样,永远保护你。”
阿烛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那你先给我倒酒。”
“哦好。”
宋枝枝其实醉了,她记得自己喝了一杯,实际上没留神喝了好几杯,拉着阿烛的手,桂花酒气熏的满脸通红。
她认真道:“阿烛,你放心,我们绝不会让安成郡主动你一根汗毛。”
她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阿娘,阿娘气愤不已,恨不得去郡主府质问安成郡主。
那般虚伪的人,真面目迟早人尽皆知!
阿烛用力点头,“好……倒酒啊。”
宋枝枝眼神茫然,想了想,记得自己已经倒过了,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这个好吃。”
阿烛:“……”
她思考半天,觉得宋枝枝应该是醉了。
阿烛把碗里的菜吃完,就开始发呆。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不难过的。
毕竟她与姜惟素未谋面不说,真正的秦烛也早就在来到盛京之后便从坠马而亡。
可是、可是……
安成郡主太过分了。
她嫁给姜惟,就是为了要他的命吗?
阿烛用额头砸食案,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还有薛桓,自己没本事,就想借刀杀人。她看着有那么蠢吗!
真的有骨气,就自己动手啊!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难怪能生出如意县主那样的蠢材。
阿烛摇摇晃晃站起来,宋枝枝已经酣睡过去。
她喊了青霜她们,女婢们鱼贯而入,进来服侍。该收拾食案的收拾食案,还有伺候更衣、按摩喂水的。
青霜扶了她一把,掂了掂酒壶,无奈道:“我的祖宗诶,第一回喝酒,说好的尝个味儿是一点儿也不听劝。”
阿烛明明都神智不清了,听到这,还能下意识辩驳叫屈,悲愤不已:“我才喝了一杯!”
“好好好。奴先送您回厢房,今日辛苦了,娘子好好歇息。”
阿烛忽然抓着她衣袖道:“我想我阿娘了。我想回家。”
这里是宋府,不是她的家。
宋枝枝闻言惊醒,小脸酡红,紧紧拉着阿烛,“不许想,不许走。我家就是你家。”
阿烛看着她,想说不是。
但醉意上来了,也知道不能说这话,不然宋枝枝会伤心。
“阿烛阿烛!”宋枝枝道,“你不要走好不好?她对你不好,会害你,你千万千万不能回去!以后我们做一家人,我的阿娘就是你的阿娘,我的阿兄阿姐,也是你的阿兄阿姐……”
宋枝枝迟钝了一下,改口道:“我的阿兄阿姐不好。”
她们不喜欢她。
她做什么,她们都不会满意。
阿烛搂住宋枝枝,安慰道:“没关系,我阿姐很好!我阿姐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可以把我阿姐分给你一点点……”
宋枝枝睁大眼睛,满脸迷茫,但还是很乖很乖地答应。
“好。”
青霜赶忙分开她们两个,“真是作孽,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净学些那些个酸儒文人的臭风流。”
阿烛死活不要女婢搀扶,道:“我去找我阿姐,我阿姐会接我回家的。”
青霜拉她不住,急上火,又叫来几个人,准备把阿烛“押回房”。
阿烛吓得连忙改口,“我自己回去、去院里吹吹风。”
“不许乱走!”
“嗯嗯嗯。”阿烛胡乱应着,看上去酒醒得差不多了。
阿烛不让人跟,青霜想着她脾气,怕她恼,便准备先给宋枝枝伺候睡下,再去把阿烛逮回来。
谁知道忙完出来。
院内空荡荡,连个鬼影都瞧不见!
阿烛第一次喝酒,看上去很清醒,实际上晕乎乎,又一根筋固执得不行。
她一个人鬼鬼祟祟出了宋枝枝的院子,想回家找姐姐。
就在走到半路的时候,后领被人揪住。
夜间时分,换作旁人早就被吓个半死了。
阿烛还觉得是被树枝勾住了,忍不住动了动脖子,手背过去摸啊摸。
奚澜红着脸,道:“别动了!”
阿烛:“???”
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回头一看,奚澜已经缩回手,正气凛然道:“要不是我,你就撞墙上去了。”
阿烛好奇道:“你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瞎晃悠什么?”
捉鬼吗?
奚澜:“……?”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你大晚上不睡跑出来做什么!
两人离得近,奚澜闻到了她身上清甜浓郁的桂花香。
奚澜面色一变:“你、你饮酒了?!”
阿烛奇怪道:“你没喝过吗?”潜台词:你好可怜哦。
“……”
奚澜这才发现她神情不似白日,在朦胧夜色下,有种说不出的……不讲理。
阿烛不要他碰,自顾自往前走,被奚澜拽住,她还嚣张跋扈道:“你大晚上不睡,我要跟你兄长告状!你放开我嗷!!!”
奚澜捂住她嘴,脸比她这个饮了酒的还要红。
“你还有脸说!”
要不是她,他至于饭吃一半就被大兄赶出来吗?
奚照笑得温柔,美名其曰:“今夜风大,管饱。”
奚澜想到兄长的语气就委屈,非要留在宋家也就罢了,还把他关在门外,哪有他这样见色忘弟的!
就不能等他用了饭再赶?!
阿烛被他捂住嘴、握紧手,整个人动弹不得,气得拿头撞他!
奚澜忍无可忍,“你再闹,我明日告诉裴明时!你小小年纪便饮酒耍疯!”
谁还不会告状了!
阿烛瞬间安静:“……”
奚澜气笑了:“……”
行。
她好样的。
奚澜领着她到宋枝枝的院子,他站在门口不远处,道:“自己回去。”
阿烛乖乖地“哦”了一声,没走两步,不放心地回头:“你不能告状了啊。”
奚澜点头,看着她被一脸焦急的青霜捉回去。
他忽然觉得,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一觉睡醒之后。
阿烛觉得手臂疼的厉害,像是压了块石头在身上,怎么也动弹不得。
睁开眼,发现还真有人压着她!
宋枝枝迷迷糊糊,还抱着她手臂不松,嘴里道:“阿烛,不要回去。”
阿烛觉得她喝酒喝坏了脑子,“回哪里去?七娘,你赶紧醒醒,我们得起了!”
青霜正要来喊她们呢。
宋枝枝困的睁不开眼,完全不记得自己半夜非要跑到阿烛房里,同她共睡一床。
阿烛倒有些印象,但也仅限于此。
一想到今日还要接着练字,就眼前一黑,好半天颤颤巍巍举起手,虚弱道:“能请病假吗?”
青霜道:“老太爷已经知道你们俩昨日饮酒了,今日还说要考你们作诗呢。”
阿烛:“……”
这不是真的。
她意气风发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另一边,奚澜因为要着手查当年往事,不得不暂时中止破坏兄长和裴明时计划。
他去找了一趟宋大郎君,告诉他,裴明时这几日没空,先别来晃悠。
宋大郎君虽不明所以,但本就不爱出门的性子让他非常高兴地答应下来。
这一高兴,又送给奚澜好几瓶丹丸。
“拿着拿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少池莫客气,吃完再问我拿就是。”宋回热情道,“少煦兄若是需要,我回头再送些来。”
奚澜:“……”
害我一个还不够,还要害我兄长??
奚澜偷摸出去,又偷摸回来,不敢让兄长知道自己搞小动作,昨天被阿烛害得险些挨打,喝了半宿的西北风,才被放进去。
接下来无论如何都得老实本分一段时日了。
毕竟还是正事要紧。
阿烛无精打采地练了一上午的字,好不容易趁宋老太爷出去,想趴在书案上睡一会儿,就被人急匆匆喊醒。
青霜焦急道:“郡主府的人怎的又上门来了,非要将秦娘子接回去。还说、还说天底下没有我们这样的强盗人家,扣着人家亲生女儿不放!连亲娘都不让见!”
裴明时和奚照今日又出去了。
安成郡主怕是打探过,知道如此才派人上门来,要用强硬手段将阿烛带走。
可见是如意县主病情严重,安成郡主宁愿撕破脸,也要达成目的。
阿烛困的睁不开眼,喃喃道:“苍天啊……”
就不能挑明天吗?
“莫怕。”着急赶来的宋夫人安抚道。
她先是端详了阿烛练的字,发现是照着裴明时的字练的,忍不住笑道:“倒是十分形似,不错。”
又轻轻揉了揉阿烛的发旋,道:“你先学习着,有什么不会只管问家翁,他老人家嘴上不说,实则最喜欢你们小辈问他问题。”
阿烛委屈道:“想睡觉……”
宋枝枝已经趴下了。
能睡一刻钟是一刻钟。
宋夫人哭笑不得,哄了一会儿,便去忙了。
奚澜震惊地看着软乎乎撒娇的阿烛,看了看四周,屋内只剩他们三个。
他很少见这样的阿烛,忍不住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小声问她:“你是不是脑子还有些不清醒?”
“你才脑子不清醒!”阿烛努力睁大眼睛,反应很快。
奚澜悻悻然,觉得她有失偏颇。
对谁都很好,就是对他不好。
连口头吃亏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