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日回来,宋梧月便让人时刻关注外头流言。
跟在她身边的婢子给屋里头几位主子行了礼,面露焦色道,“就在方才,奴听外头有人说,郡主府的门房吃醉了,亲口和他说的,如意县主根本没有害人之心。”
“反倒是秦娘子......”婢子声音越来越轻,“自打被接回盛京之后,就在府中嚣张跋扈,凡是如意县主的东西,秦娘子都要抢过来。郡主府的人见风使舵,明里暗里怠慢了如意县主,正因如此,如意县主才忍无可忍,不得已出手......”
宋梧月怒道:“一派胡言!”
阿烛根本就不是那种人!
但不管真假,只要有人愿意听,愿意传,这脏水泼在阿烛身上,不是真的也能变成真的。
人言可畏,不外如是。
宋枝枝忽然抬头道:“是安成郡主。”
一定是她!
阿烛看了宋枝枝一眼。她抬起头,面对大家的目光,下意识地闪躲目光,又恰好与阿烛对视。
宋梧月微微皱眉,道:“为什么?郡主府难道不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安成郡主把所有罪过都推到阿烛头上,也不能掩盖薛如意做的那些事。”
而且,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安成郡主还要将阿烛一起拖下水。
这显然不是她这种聪明人会做的事情。
宋枝枝与阿烛对视好久,忽然身体里充满力量,还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一字一顿道:“因为,安成郡主根本没有把阿烛当作郡主府的一份子。”
“什么?”
宋梧月愣了一下,正要习惯性地反驳: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能不能动动脑子。
但看着宋枝枝坚定的神色,那些话到嘴边,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也是,正常人怎么会想到那些事情上面去。
宋夫人叹气道:“她一向溺爱如意,大家还都奇怪,她怎么忽然把多年不闻不问的长女从外头接回来。若说无所图,才不可思议。”
几人不约而同望向阿烛。
生怕她因此大受打击,伤心欲绝。
阿烛自己没什么感觉,她早就知道安成郡主是想利用她做些什么。
只是免不了受到秦烛残存记忆的影响,听到她们这样说,心脏如被重击,疼的无法喘气,整个人沉甸甸的,像是缓不过劲来。
好半天,阿烛才吐出一口气。她看上去很平静,平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甚至牵起唇角,笑了一下,玩笑道。
“也许,我不是安成郡主的女儿?”
宋夫人心口抽疼一下,尚未开口,就听见阿烛正色道:“宋姨母,我想回乡下去。”
话说出口,她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妥,很快又住嘴。
回到乡下,难道安成郡主就会放过秦烛了吗?
果不其然,宋夫人道:“万万不行。”
宋枝枝忽然道:“如果阿烛成为公主伴读,公主一定不会让她再受到伤害。”
“这怎么能行?”
宋梧月还以为她要将名额让给阿烛,当下皱眉道:“难道我们家还护不住阿烛不成?”
护不住。
宋家凭什么将安成郡主的女儿留在自己府中,甚至都不让她们母女见面?
这是不占理的。
宋夫人心知肚明,所以很能理解阿烛想要成为公主伴读的愿望。
不过这事儿还得同宋老太爷说一声。
宋夫人温声道:“我本就不放心枝枝一人,若能有阿烛陪着一同做伴读,我也安心了。阿烛,你莫怕,外头发生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姨母会护着你的。”
说完便拉着宋梧月离去。
宋夫人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安成郡主将阿烛置于死地。
安成郡主怕是不知道自己女儿是个什么德行,这样的脏水也敢往阿烛身上泼。
要知道,阿烛现在可不是那个刚入盛京、孤立无援的小娘子。
安成郡主还在为如意县主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郡主府的好戏一出接一出,就好像有人在故意和安成郡主作对一样。
安成郡主好不容易扭转局势,又有人出面澄清:如意县主本性霸道,一年到头不知打死几个婢子,根本不可能被阿烛欺负。
原先收了那婢子安葬费的人家也在满是人流的大街上哭诉,说如意县主稍不如意便动辄打人,他的女儿不是第一个,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安成郡主简直要气到发疯,怒气高涨。
好在她想起来书信一封,快马加鞭送到九江奚氏,否则,如意的亲事真要泡汤了。
安成郡主尚不知道,奚澜生怕被她们母女二人缠上,早就派人给九江奚氏递了消息,很快,她就会被奚氏族老们一封书信骂得狗血淋头。
*
豫章郡内。
朱雀街、青宁巷,深墙青瓦,高门大宅。这里聚集着最显赫的士族,白日宝马香车、贵族士大夫云集,晚上灯花如雨、风流人酒香四起。
青宁巷象征地位与名望,繁华却不喧闹,是天下学子都渴望踏足被看中的地方。
九进九出的院落,便是九江奚氏的府邸。
一个奴仆拿着从盛京传来的书信,恭谨踏入湖心小亭中。亭内挂竹帘,帘上刻字,以墨作画,风一吹动,墨迹如注入灵魂,鲜活而风雅。
用奚澜的话来说,便是活着没事瞎折腾,净学别人附庸风雅。
亭中两位白面白须老者对坐手谈,微风拂过,竹帘与白髯一同晃动,端如一派世外高人姿态。
前提是忽略老人仗着对面眼睛不好偷偷摸摸悔棋的小动作。
“奚公。”呈上书信。
悔棋也不能改变大败局势,连如今的奚氏族长都要称呼一声五叔公的老人赶紧将书信接了过来,尚未打开便抱怨道:“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少池既不愿与那如意县主成亲,又何必勉强?”说话的是戚家老爷子,因身体缘故近两年在豫章郡内养病,时常被奚氏族老拖来下棋。
即便视线模糊,也不妨碍戚老爷子看着五叔公面色越来越臭,他慢悠悠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
“妇人欺我!”
砰的一声,五叔公将薄薄信纸拍在石桌上,满脸怒容道,“那如意县主生性恶毒,谋害亲姊,毫无容人之量!此女绝不能入我奚氏!否则将来还要与宗妇无礼,闹的家宅不宁!”
大家族重视嫡长,唯恐兄弟阋墙,故而自小到大教育奚澜凡事不可与兄长争抢,对他也不如继承人那般上心,就连为他择的妻子也是如意县主这样出身不高不低,不会让未来宗妇难堪的人选。
原以为如意县主真如外界传言娴静敦厚,又是安成郡主独女,与奚澜是再合适不过。谁曾想,他们险些就被蒙骗过去!
五叔公怒气未消,起身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对好友道:“此獠前几日尚有书信,话外之音责备我奚家儿郎背信弃义、不敬长辈,又要促成这桩姻缘,此等毒妇,我奚氏可不敢高攀!如意县主,娇生惯养,尚且不如那乡下长大的孤女!”
能以此獠这样粗鄙之词形容安成郡主,可见着实气恼。
戚老爷子含笑抚须,道:“我的乖孙前些时日还在信中提及,那小娘子品行端正、容色姝丽,虽在乡下长大,却丝毫不逊色士族贵女。话里话外,颇为喜爱。”
尽管安成郡主努力扭转如意县主的名声,但也只能迷惑不知情的百姓,可骗不了上流士族的夫人娘子。
尤其宋夫人、罗夫人这些受了阿烛恩惠的大族宗妇,在得知外头泼的脏水后,丝毫不吝啬为其澄清,凡是做客,或与亲眷书信,只要提上一两句,大家心里也都有数了。
更不要说当日围场上亲眼目睹老鼠蹬腿断气儿的贵女们,有一个没一个都跟如意县主断了往来,自打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后,就恨不得与她从未认识相交过。
她们本就心疼阿烛,之后发现有人为了保护如意县主而颠倒黑白、凭空污蔑于她,戚真儿等人更是义愤填膺,给在外头的长辈写家书之时,总会带上一点儿情绪,斥责一二不公之事。
五叔公冷哼一声,“听说那秦小娘子如今是住在宋老头家里,若是品行不端,宋家人哪里会伸出援手?旁的不说,光是这个就甩薛如意十八条街。”
他对安成郡主的欺瞒仍旧耿耿于怀,恨不得破口大骂。
就在此时,安成郡主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也到了。
五叔公现在一听“安成郡主”四个字便心生厌恶,接过书信,“我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诡辩之处!”
戚老爷子慢悠悠地品茶,静待好戏。
果然,不出片刻,湖心小亭便响起一道暴跳如雷的怒骂!
“竟还有脸颠倒黑白!恬不知耻!”
信中解释,如意县主是被人陷害,她孝敬父母,善待姊妹,屋内但凡好东西,便都给了秦烛,若真有害人之心,秦烛焉会好端端活着?
外头传言,不可为真。
对于安成郡主的话,五叔公现在是一个字不信,与戚老爷子道:“时至今日,仍旧想要欺瞒我等,真是满口谎言、死不悔改、可笑至极!”
若非看在薛氏面上,他岂会多看那如意县主一眼!
想什么就做什么,五叔公叫人拿来纸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堆,叫人送去郡主府,以泄心头之愤!
戚老爷子无奈摇头,奚氏重视继承人不错,可一直厚此薄彼,难免叫奚澜心中不快。
好在大家都知道了如意县主的真正秉性,否则真让她入了门,不仅生出一对怨偶,还要闹的家宅不宁。
戚老爷子道:“还是叫他们回来吧,不愿成亲便不愿成亲,随他们去了,可万不能再留盛京,免得多生事端……”
五叔公面色不快,嘴里嘟囔着还在骂安成郡主,“此獠用心险恶,我偏不如她意!宁聘乡下孤女,也绝不要薛如意!”
书信很快送到郡主府,安成郡主以为九江奚氏同意了如意县主和奚澜的婚事,脸上终于露出这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谁知揭开一看,整个人都要炸了!
“……近来如意县主威名赫赫,饶是吾等亦有所耳闻,其残害同胞姊妹一事,令人惊悚不已,何敢与之为伍?何敢聘之为妇?”
“……亲事从此作罢、往后休要再提。”
“……我奚氏宁聘乡下孤女,也断不要薛氏如意!”
安成郡主看着上头诛心之言,勃然大怒!
“好一个九江奚氏!好一个九江奚氏!”
她狠狠撕碎信笺,面目狰狞似要吃人一般。
九江奚氏,他们竟敢这样羞辱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士族凭什么认定自己高人一等、凌驾皇室宗亲之上!
安成郡主恨的咬牙切齿,这几日接二连三的羞辱让她时常大动肝火,夜不能寐,面色大不如前,就连发间都冒出几根白丝。
她要去求见陛下!
她不信,九江奚氏敢公然违逆、不顾圣旨!
钱妈妈生怕安成郡主冲动之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连声劝慰,就算是看在如意县主的面子上,也得忍下这口恶气啊。
“那奚氏族老年近七旬,是都快进土里、没多少日子的人了,郡主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奴听闻奚氏家主与如今主母感情甚笃,倒不如从她身上入手?”
九江奚氏嫡系仅奚澜兄弟二人,奚氏家主虽在几年前续弦了一位,但一直未有所出,久而久之,安成郡主对他们恩爱一词嗤之以鼻。
她满脸厌恶道:“奚无常那般薄情寡义之人,怎么可能会听一个乡野村妇的话。”
奚氏家主单名一个常字,字无常。
安成郡主心道,倘若她早知奚澜生母与奚无常貌合神离,她又何必……以至于如今被人羞辱、如意心事落空。
可惜再是悔不当初,也没有办法了。
安成郡主冷静下来,只能先想办法将此事平息,再以如意的名头去做一些施斋布粥的善事,来扭转局面。
等风波过去,她再去宫中,请陛下赐婚。
安成郡主闭了闭眼,那句“宁聘乡下孤女,也断不要薛氏如意”在脑海迟迟不散,只觉怒火中烧、恨不得划烂秦烛那小贱人的脸!
她倒要看看,倘若来日,断其四肢、毁其容貌,奚氏那老不死的东西还会不会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