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凉意袭人。
宫门下钥之前,安成郡主终于回到家中。
钱妈妈迎上来,着急忙慌道:“郡主可算是回来了,县主听说外头的流言,哭得撕心裂肺、晕了过去,晚食前才醒,还是有些激动,又失手打死了一个婢子……”
安成郡主冷冷看过去,本就因为被太后娘娘训斥了好一会儿存了一肚子的火,语气不耐道:“打死便打死了,赔些安葬费就是了,这种小事有什么值得提起。”
钱妈妈忙道:“是、是。”
安成郡主还未用饭,饿得饥肠辘辘,却什么都吃不下。为着如意县主的事儿,不仅太后娘娘训斥,就连陛下也敲打了一二,叫她管好自己女儿,莫要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给宗室丢脸。
安成郡主高高在上惯了,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被那样责备过,就连那些个妃嫔也敢来看她笑话!
真是可恨至极!
“罢了,我先去看看如意。”安成郡主叹了口气,想到女儿如今的痛苦,一腔怒火也化为乌有,只剩下满满疲惫。
可惜,安成郡主心疼女儿,她的女儿却不见得体谅她。
留珍阁里,所有婢子都被赶了出去,一个个立在廊下,不敢走开。
安成郡主推门而入,还未轻唤一句,就被砸在脚边的碗盏吓了一跳。
寝居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仅有薄薄月光自半开窗牖中施舍余辉。
如意县主坐在床榻边,一身单衣、披头散发,犹如索命女鬼。
她直勾勾地盯着安成郡主,那目光瘆人,安成郡主不由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就被母爱压了下去。
“如意……怎么不点灯?夜里凉,你就穿这么点衣裳怎么行?”
安成郡主在女儿面前永远是温柔耐心的,哪怕如意县主一语不发,她的心里也只有担忧心疼。
如意县主语气阴冷,“你来做什么?是要清理门户,给秦烛出气、腾位置是吗?”
安成郡主取了小榻上的红狐大氅,正要为如意县主披上,还未靠近,就被她的话钉在了原地。
安成郡主面露伤心,满脸疲惫,“你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阿娘?阿娘事事为你考虑。如意,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一些?”
先是害秦烛从马上摔下来,再是找人潜入秦烛院里侮辱她,明明她都已经说过无数次!她为什么就是不听,为什么还要冲动行事?
这次剪了秦烛衣服也就罢了,还指使罗玉敏给她下毒!
她有几个胆竟然做这样的事!
不说青州罗氏会如何记恨她们,只说秦烛,她若是死了,谁来治她的病?!
安成郡主失望的眼神刺中了如意县主。
“哈!”
如意县主嘲笑一声,恶狠狠地盯着她,道:“装不下去了是吗?口口声声为我考虑,你如果真的为我考虑,为什么秦烛每次要出事你都这么着急?!”
“从小到大,你从未说过让我懂事,你告诉我,我只要平安欢喜就够了,想要什么你都能为我办到。可是现在呢?你既然这么想要一个懂事的女儿,为什么不早点将秦烛接回来?为什么不干脆掐死我!把我的县主封号给她!”
如意县主双目猩红,扣着床沿,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她眼中满是恨意,一字一顿嘶吼道:“你一直都在骗我!一直都在骗我!!!”
她早就成了弃子。
从她得了病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被抛弃了!
如意县主道:“是,我把秦烛的衣裳全都剪光,我让罗玉敏给她下毒,我要她丢人现眼,我要她死在围场上!你最好现在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们母女俩好过——啊!”
安成郡主给了她一巴掌。
这是如意县主第一次挨打,还是口口声声说只爱她的母亲动的手。
她捂着脸,反应过来之后开始哈哈大笑,满脸泪水,笑得嗓子都嘶哑起来。
“你打啊,打死我!叫秦烛过来,亲眼看着你为她出气!你打啊!”
安成郡主看着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平静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把秦烛从乡下找来?”
“我这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病!”
安成郡主再也忍不下去,藏在心里许久的秘密如洪水般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一步步走近,如意县主以为她真的要打死她,眼中浮现慌乱。
“你生了这样的奇怪的病,药石无医,我还不敢请宫中御医过来,生怕此事泄漏出去!你的下半辈子可怎么办!就连当日为你看诊的第一个郎中,也被我叫人处理了。”
安成郡主怒道:“你以为,我真的有那么善心会将秦烛接回来享福?若不是为了你,为了给你铺路、治病,她死在乡下我都不会多问一句!你倒好,你不仅怀疑阿娘的真心,还三番两次对秦烛下手,坏我好事!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了?!”
轰然一声。
天边惊雷乍现,似有春雨如珠滚滚滴落。
屋内动静被落雨掩盖大半,安静好一会儿。
如意县主呆呆的,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摇着头不愿相信,“不……不是真的,我的病,和秦烛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能给我治病不成?”
安成郡主厉声道:“她不能,但她的心头血可以!”
安成郡主不敢再请郎中,唯恐此事泄漏,如意县主别说嫁去九江奚氏,就是寻常人家都不愿意要她!
她暗中寻了一个江湖道士,那人瞧着平平无奇,却一语道中,说如意县主得的不是寻常病,更像是被恶咒缠身。怕是父母一方恶事做太多,报应在子女身上。
当然,那道士剩下半句话没敢说出口。
“此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得是秦烛心甘情愿付出心头血,方能入药解咒。”
说到这,安成郡主真恨不得再给如意县主一耳光。
她忍秦烛多日,为得不就是让秦烛对她死心塌地,心甘情愿付出吗!
可看着女儿满脸泪水,绝望无助的面庞,怒火中烧的安成郡主又只剩下心疼,甚至后悔自己方才动了手。
这不能怪如意,早知如此,她就该将这一切都告诉她。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而到现在才坦白这一切?”如意县主已经不能完全信任母亲,手指甲后知后觉的疼痛似乎蔓延到全身,她慌乱无措,开始大口大口呼吸。
她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
这或许是真的。
那她都做了什么?
如意县主紧紧抓住安成郡主的衣袍,扑到她怀里,哭道:“阿娘,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那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啊?我、我是不是没救了?秦烛那个小贱人,她肯定不会心甘情愿付出的!她只会想要我死!我死了,这一切就都是她的!”
安成郡主轻轻抚着女儿背脊,柔声道:“阿娘只想你平安无事,无忧无虑,怎么舍得让你知道这些?若早知如此,又何苦瞒你?你放心,该是你的,阿娘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不论是名声、还是心头血,阿娘都会想办法。”
“只一样,你不能再意气用事。你要答应阿娘,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你都要相信阿娘是爱你的,阿娘只会为你一个人付出,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知道吗?”
如意县主脸上的狰狞之色慢慢退去,依偎在母亲怀里,乖乖点头。
安成郡主怜爱地搂着她,唯一庆幸的是,如意没有得手。
否则秦烛死了,谁来救她的女儿呢?
安抚好如意县主,安成郡主立刻着手处理外头沸沸扬扬的流言。
虽说已经结怨,可为了罗玉敏的名声,青州罗氏是无论如何也叫她出面作证人。只要她们不提,那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当然,首要的还是秦烛。
安成郡主不能让秦烛还留在宋家。
为此,安成郡主第二日亲自去了一趟宋家,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只要见到秦烛,她就有办法将她哄的服服帖帖。
可谁知道,安成郡主连阿烛的面也没见上!
宋夫人端坐正堂,尽管如往常一般,但安成郡主依旧从她平和神色之下窥出几分冷漠。
“阿烛是我的骨肉,如今又险些出事,我这个做母亲的,又哪里还能坐得住?”安成郡主用帕子压了压眼角,憔悴的脸上满是伤心,“说来也怕你笑话。我当初给如意找的贴身婆子,竟是个心坏的,见我待阿烛好些,生怕主子失宠自己也没了前途,便在如意面上说那些挑拨离间的话......”
“如意也叫我养的天真不知事,满心以为我不要她了,在那婆子的挑唆下,还以为拿的是五食散......好在没出什么事,否则我真是一个孩子都不剩了。”
宋夫人冷眼旁观,淡淡笑道:“如意也只比阿烛小一岁,倒是不如阿烛聪慧懂事。”
安成郡主强颜欢笑道:“她是被我宠坏了,又不曾防备身边人。阿烛刚接回来的时候,她还满心欢喜给阿烛准备礼物,怪只怪我不曾留心,若我儿当真出了事,那婆子就是九条命也不够我解恨的!”
宋夫人叹气道:“阿烛险些命丧黄泉,这会儿都还没缓过神来。不说她,就是我家枝枝,都吓得面色惨白。她与阿烛关系好,比她那两个姐姐还要亲厚,出了这档子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叫阿烛离开她半步,生怕又被谁害了。”
安成郡主勉强一笑,道:“这俩孩子到时候投缘。”
宋夫人笑道:“让你白跑这一趟了。不过郡主放心,阿烛在宋家,没人敢欺负她,就是我家那不大好相处的五娘,待阿烛也是极关心的。郡主若是不嫌弃,等回头我请了戚家老妇人做个见证,认阿烛做干女儿,时常接她过来玩儿,也是名正言顺的。”
安成郡主这次是彻底笑不出来了,心里不停咒骂宋夫人,多管闲事的东西!
她苦笑道:“这些事情还是日后再说吧,好歹让我见一见阿烛,不见着她,我这心里始终不踏实。”
宋梧月进来道:“阿烛昨夜一宿没睡,现下刚睡着,枝枝抓着她的手,就是婢子想要将她们分房睡都不行。”
宋夫人对安成郡主无奈笑笑,“那孩子,真是吓坏了。”
安成郡主起身,道:“我去看一眼吧。”
宋夫人见她往外走,蓦地出声:“听说外头有关于如意县主的事儿,传的沸沸扬扬。”
一句话钉死了安成郡主的脚步。
她回头,便见宋夫人淡淡笑道:“如意县主受人蛊惑,一时误入歧途,说不定这会儿也心里不好受。郡主还是先回去陪陪如意县主吧,毕竟,女子名声最是要紧。”
安成郡主挤出笑,点头道:“说的也是。自家事,也不能叫外头看了笑话。”
宋夫人让人送安成郡主离开。
她一走,宋梧月立刻面色嫌恶,对母亲道:“阿娘,若让她如愿以偿将人带走,阿烛焉有命在?”
宋夫人心绪复杂,仿佛第一日才看清安成郡主这个人,叹道:“我去看看阿烛。”
自昨日起,阿烛就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宋枝枝的院里,再没出门,戚真儿等人递了帖子来请她去玩,也以受惊抱恙的理由一一回绝。
她不露面,外界人不知道她近况如何,纷纷猜测她已经出事。更人有说,阿烛已经被如意县主害死了。
安成郡主回去之后便听说了此事,气得摔了一套价值不菲的茶具。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让人按照她的吩咐去办事。
宋夫人到的时候,阿烛在跟宋枝枝学下棋。
看见她,宋枝枝立刻紧张起来,阿烛也放下棋子,问:“宋姨母,我阿娘她......走了吗?”
宋夫人柔声道:“莫怕,她已经走了。”
宋枝枝顿时松了一口气。
宋夫人坐到阿烛身边,搂住她的单薄的肩,越发打心底里心疼这个孩子。
宋夫人保证道:“阿烛,你放心,只要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将你带走。”
阿烛眼眶一红,她总是能在宋夫人身上找到阿娘的影子。
她轻声道:“宋姨母,如果我成为公主的伴读,是不是阿娘就会更喜欢我一点?”
“傻孩子。”宋夫人心头一酸。原来她早就感觉出来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安成郡主和如意县主都对她很好。
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些令人心痛的事实。
宋枝枝红着眼,忍泪闷声道:“她对你不好。”
阿烛头一次没有反驳,她的沉默落在别人眼里,只有一片苦涩和心疼。
宋夫人摸着阿烛微凉的脸颊,许诺道:“你放心,姨母会想办法的。你和枝枝一样,都是好孩子。”
才说完,宋梧月步子略急走进来,神情紧绷,道:
“阿娘,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