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他缓缓迈进屋中后,才小心地以手中提灯映亮左手边的第一幅用木架支撑起的画作。
上面画的是一幅室内场景,在一对朱红的宫柱后,有一女子坐在榻上,她小心呵护着自己怀里抱着的婴儿,唇微启,似在哼唱歌谣。而在画面的右上角飘着一朵五彩云,云上趴着一个穿青衣的小仙女,双手撑着下巴,眼睛里闪着灵气,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皇帝隐隐觉得这室内场景眼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是哪里。不过他却并不着急,跟随绵期来到左首第二幅图前——
此处描绘的是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正神态喜悦又激动,动作笨拙又急切得像一个穿着半旧裙绸裙的女人奔跑过去。女人的右手里正拿着一个绯色的香囊摇晃,似乎在以这个颜色艳丽的香囊吸引着孩童的注意。而从样貌和身量分辨,这个女人正是出现在第一幅图中的女人。
远处——那个乘云的小仙女依然还在,不过这一次她不再无动于衷,而是趴在云上既羡慕又喜悦地看着这一幅母子乐图。
这际,绵期偏头打量皇帝,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状态,她并没打断他,只是拎着灯笼领他继续来到第三幅图前: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正和一个比他明显大上几岁的孩子扭打在一团。而之前出现过的小仙女这次没再趴在云上,而是捡起那个被摔坏的拨浪鼓,正朝着那个只顾着厮打的五六岁的孩子递过去。当然他是看不见她的……
然后,第四幅图的画面一转,呈现在面前的是一处富丽堂皇的宫室,一个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高高在上,他长指微掀起,指着下方一帽歪领斜的男孩训斥着。
男孩虽年纪不大,但满脸坚定无惧神色,像是不肯认错的样子。他脸上微显轻伤,依上幅图判断,应是和大孩子打架所致没错了。
小仙女隐形在男孩旁边,急切地摆手,像在代替男孩否定着什么。男孩的母亲再次出现,神色悲戚得正跪在地上,样子像是在求饶。
……
来到左首的最后一幅图画前,即第八幅图。
主人公终于从男孩变成一个男人。而在这之前,他经受了父亲的考验,母亲的去世……
画面中的他正穿着一身银白色劲装,骑一匹栗红色宝马,穿梭在茂密的树林中。他脸上已经没有幼年那样生动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坚毅,背脊异常直挺,看起来已经成为独当一面的好手。
而小仙女也偷偷乘坐在他的马上,表情羞涩地从背后环住了少年的腰。
事实上,早在第三幅图,皇帝就看出来这些图画,画的其实是他从年少至成人后的经历。花了这么多心思,他心里本该是感激和喜悦的,可是当他看到自己幼年、少年那些不愉快的经历,他不免有些伤情,就没顾上好好的谢绵期。
不过直到这第八幅图,他瞥见图中小仙女的笑意,面上绷紧的沉重,才渐渐散了,他拉过她没提灯笼的右手,轻轻捏了一下,看见她害羞闪躲的神色,他才满意地松开了手。
他懂,那小仙女,实是她自己的象征。
向另一侧踱了几步,绵期领着皇帝依次观赏了右首的前三幅图,这几幅描绘的皇帝登基、及登基后的一些景象。
然而,从这边的第一幅图开始,之前次次出现小仙女却不见了。
右侧第四幅:内设所饰与砌云殿选秀那一日无异,眉目清俊肃然的男人高高在上,旁边坐着端庄高贵的女人,而下首最前面有一名着梨色留仙裙的女子,她的面目与之前的小仙女相差无几。
再来的画面依次是——心安亭中两人再遇的景象、万乾宫中燕好的画面、郊外高地俯瞰京城的场景。
皇帝皆含着笑一一看完,直到跟随绵期到达这一列的最后一幅图画前,而这幅画上什么都没有,他看到的竟是一张白纸!
皇帝满腹疑窦地看向绵期,却见她笑弯了眼,脸上绽放出慧黠的光来。
顿了顿,她将灯笼交由皇帝提着,笑至阁楼外廊,将楼底候着的宫女喊来,将每幅画后的烛台点亮了。
当宫女退出去,房间里只剩下自己和皇帝两人时,绵期才工工整整、严严谨谨地对皇帝行了个大礼,道:“臣妾提前祝皇上生辰快乐。”
他无声将她搀扶起来,牵着她缓缓来到最前面的几幅图画前,先是郁郁地抚摸了自己的母亲的肖像一下,才转眸望她,问:“小期如何知道朕幼年这些事的?”
她长睫微微扬起,湖泊一样蓝的荧光在眸底泛起,脸颊上同时漾起几缕和煦笑容,“您的母亲樊才人是位好母亲。臣妾从先帝起居注中所挑拣出的关于樊才人的内容,有一半都是和皇上有关的,是以臣妾才能凭借那些往事,画了这些画出来。”
原来是这样。
皇帝知她所做不易,感激而又深情地在她额心烙上一吻,“谢谢你,朕的小仙女。”
如斯看,他是极满意这份特别的生辰礼了,可她并没有像预计中的一样高兴,而是不知怎的,竟被皇帝带的有些伤感。
如果她不能登上高位,那么她的孩子,最好的可能,也就是像皇帝一样屈辱而又危险的长大成人。
这,绝不会是她所期待的样子。
皇帝见她默默不语,刮了下她鼻子,才把绵期从沉思中唤醒。
他拥着她来到最后一幅的白纸前,单手支颐,思索道:“前面朕都看懂了,是小期你本人或化作仙子陪着朕经历一切,但这一张,你是不是该向朕解释一下?”
“回皇上,这张白纸将是皇上的将来,或许是臣妾继续陪伴皇上到老,也许是有其他姐妹陪伴皇上,臣妾失宠独自孤独终老。”
“嗳——没来由地说些丧气话!”他侧身,不满地深深望着她,轻叹一声后,安慰地扳过来她的身子朝向自己,抱住,“朕永远都要你。”
绵期感觉心房剧烈紧缩,她知道这痛楚,是从前世蔓延至今世——她若不花样百出,一直想尽办法取悦他,他所承诺的永远恐怕一瞬间就会到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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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正式生辰那日,绵期没能去。
赵昭容把出云图献给皇帝时,皇帝非常高兴。
尤其是当他看到龙头后的一轮冉冉红日,觉得特别有新意,故问赵昭容这是谁的想法?
赵昭容极想揽到自己身上,但当日参与刺绣的妃众们都知道真相,她那样做就太愚蠢了,故她也只得向皇帝道出是杜夫人主意。
皇帝听后,知道又是绵期的功劳,看着龙身后的红日就更觉得暖心,坚硬的心瞬时化成了一摊柔水。
沉默少时,末了,皇帝竟跨越一等,擢升绵期做了宝林。
第二日清早,擢位的圣旨就到了觅香阁,绵期主仆见了,自都欢喜非常。
绵期心忖,她一年升了三级,虽然在一众妃嫔中间,算最快的,但离她的理想还有很大的距离。
两年后,宫里头还会举行第二次选秀,而皇后也将在那一年驾崩,那时她将面临更多挑战。
所以这两年时间对她而言,正是非常关键的,她也唯有加倍努力才能达成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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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匆匆飞逝,转眼就到了五月下旬,天气开始变得炎热难耐起来。
绵期心里敏感,想起上一世这个时候,正是她刚得一点宠的时候,皇帝那时贪新鲜,不久后的甘穆行宫避暑之行,才会有了她的份。
而以她现在得宠的形势来看,这次出行应该是少不了她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半月后,随驾去行宫避暑的名单出来了,共有二十多名妃嫔随驾,而其中就有绵期。
然而皇帝却因顾虑他离开之时,峻王在京生事,顾将峻王也带上了。
这么下来,随驾避暑的名单竟和前世一模一样!
绵期虽也想出去散散心,但却是不愿和自己小心避了一个月的峻王同行的。是故她决定在皇帝面前装病,放弃避暑陪驾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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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皇帝特意带了一身骑装来到觅香阁,打算送给绵期。
待他穿过垂花门进入庭中,却见到有个小宫女端着一碗药往内室送去,皇帝一问,才知道是绵期身体不适。
随后,他进入内室的一刹那,先闻到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心中顿觉不妙。
绵期望见皇帝下来,急忙顶着一头蓬乱青丝,下地向他见礼。
“快起来吧。”皇帝半抱半扶得将她送到床上,又将被子掩好,抬首,见她这样憔悴虚弱的样子,他心里不由发疼。
“皇上,臣妾身体不济,几日后恐怕真的不能陪您去甘穆了。”她语气悲伤而又遗憾。
适才皇帝自看见她病容,对这一点也早就了然,听她这么说,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安慰她说:“以后机会还多,你就安心在宫里休养,朕下次再带你去不迟。”
“嗯——”绵期憋出一泡泪,似十分不舍地依靠在皇帝的肩膀上。
这一夜,因为两月的分别在即,皇帝还是没忍住,在顾及她身体状况的前提下,极为轻柔地要了她了一回。
次日他离开时,他依然将送她的骑装留在了外间桌上——
绵期起身后,看见宫人承上的这套骑装时,心中大震,这套骑装,居然和上一世她随圣驾去甘穆时,皇帝送她的一模一样。
她现在得的荣宠自然胜过前世百倍,而皇帝却送了一样的东西,这……究竟代表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