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来时一样,方舟穿过流光溢彩的空间隧道,最终分毫不差地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十八个休眠仓只开启了一个,钟如珩两腿搭在舱体边缘,不紧不慢地活动着手腕。
见沈倦看过来,钟如珩缓缓一笑:“他们在三十六个小时以后才会苏醒。”
“现在你可以将他们的记忆消除,我不会拦你。”
沈倦从方舟的操控台后面走出,沉默地消除了其他十七位研究员关于他和惊澜的那段记忆。
在他做完这一切后,钟如珩命令机械人将研究员和精灵阿赫忒瑞雅一起搬离这里。
机械人托起休眠仓,将之运往方舟外部的逃生飞船。
注意到沈倦还未离开,钟如珩笑道:“我的记忆就不用删除了,我只在乎阿赫忒瑞雅还有她留下的两个孩子。”
“所以我需要记住先前在泰坦族那里的经历。”
“虽然在那里的时间很短,但我派出去的机械人幸运地检测到了与阿赫忒瑞雅同频的电磁波动。”
“我必须记住这些,这样才能研究如何复原她的意识体。”
“你也有爱的人,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
在沈倦开口前,钟如珩将一只小小的银白色魔方抛给了他。
“这是小宝的系统,编号000000。”
“他还挺喜欢这个小系统的,所以我就把它的数据从主系统里提取了出来。”
“你把它带回去吧,小宝应该会很开心。”
沈倦眉心一拧,他道:“您不跟他们一起回到地面?”
钟如珩笑了笑:“设置好自毁程序以后我自然会坐上逃生舱回去。”
“灾难即将过去,没了性命之危,总司的人就会把关注点落在这里。”
“我一开始就想着把整座基地全部毁掉,连同主系统诺亚一起。”
沈倦不赞同道:“即便毁去基地,地面上仍然存在其他研究资料。”
“还有千百个掌握核心技术的研究员。”
毕竟……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谁人不知?
钟如珩平静地在主系统上进行操作,闻言不慌不忙地回道:“千百个人吗?”
他含笑摇头:“倒也没那么夸张,掌握顶尖技术的老牌科学家最多只有十九个。”
“而且来的时候我将最重要的科研资料一并带来了。”
“何况地面的诺亚方舟系统总司里还有我的同伴。”
明明他在笑,可那双墨色的瞳仁里毫无情绪波动。
钟如珩意味深长道:“在灾难里死去十一二个人似乎并不奇怪。”
“在那种堪称世界末日的情况下,人类这种脆弱易死的生物本就很难活下去,不是吗?”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全部“意外死亡”,总得留一些替罪羊。
钟如珩垂下眼,飞快地设置着自毁程序。
人类从一开始就不该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好奇心过于旺盛并非好事,迟早会招致灾难。
何况他对于总司的那群人再了解不过。
侥幸度过此次危机以后必定是加倍的疯狂。
再不做出点什么,人类迟早会因为这群疯子而走向自我毁灭。
身后许久没再传来其他声响。
钟如珩抽空一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沈倦已经走了。
他重新转回去,笑骂道:“这小子,走了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
实在不怪沈倦无礼。
就在他和钟如珩说话的功夫,钟熠身上的星纹接连向他发出数次警告。
这表明对方正有生命危险。
沈倦冷着脸往巫族禁地赶。
还未接近就先看到了禁地外白着脸的红铃。
远远看见沈倦的身影,龙骁卫们在刹那间跪了一地。
为首的傅敖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清楚。
红铃给这条笨龙来了一脚,主动接过话道:“主子这次离开了七个月。”
“四个月以前裂隙数量停止增多,并开始逐渐消失。”
红铃为难道:“可在您走后那三个月里,四界裂隙的数量骤然增至一千五百四十六个。”
“君后险些身……”
她怎么也说不出“死”字。
回忆起那段时日的经历,红铃眼眶泛红。
再开口时声音艰涩:“那时候您还没有回来,裂隙的数量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在一个月以后迎来转机。”
“在那个危急的时刻,为了不让君后的神魂被不可抗力撕碎,变作不尽树。”
“钟仙尊散了魂,由他神魂化作的不尽树堵住了四界大半的裂隙。”
“亲眼看到兄长的魂魄变得四分五裂,君后受到了巨大的精神创伤,他恢复了神智。”
“神智恢复以后,君后用神器溯洄回溯了时间。”
“他想要救回钟仙尊。”
溯洄是钟熠在灵山秘境中得到的,需要使用者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让时间倒流。
但能够回溯的时间仅在十二时辰以内。
红铃喉间一哽:“可时间回溯也意味着君后的神智会重新变作一片混沌。”
“他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直到连神器溯洄都承受不住频繁的时间回溯……”
筑基期修士享二百年寿命,金丹元婴均有一千二百年寿命。
钟熠虽有神格,修为却是洞虚期,享有三千年寿命。
钟熠得回溯过多少次才会将自己的寿命耗空?
甚至连神器都承受不住如此高频率的时间回溯……
沈倦寒着脸越过跪了一地的龙骁卫,穿过山隙来到禁地深处。
许久未归,禁地中心处的不尽树已经生得十分高大,跟个小山似的立在那里。
树冠遮住了头顶的阳光,显得周遭昏暗无比。
沈倦循着星纹的踪迹走至树下,在不尽树的前面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可沈倦一眼认出,那人不是钟熠。
他仍不死心,绷着脸抬起头来。
借着并不明亮的光线,沈倦看到了树干上的星纹。
一瞬间,身体的血液就跟冻住了一样,寒意自他脚底升起,一点点侵入骨髓。
树下倚着的人感知到有人走来,慢吞吞地睁开眼。
看清来人是谁以后,钟弈苦笑一声:“你回来了。”
“他让时间回溯了上万次。”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让自己在记忆尽失的情况下做到那一步的。”
“但他成功了。”
“明明再等一个月……你那边就能将裂隙修补好。”
“奈何……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钟熠回溯时间的次数太多。
神器溯洄都因为超负荷的运作而裂成了两瓣。
沈倦愣愣地站在原地,视线落在银白树干上刺眼的黑色星纹上。
他表情空白,大脑中响起刺耳的轰鸣声。
泰坦族与双子世界处在两个不同的时空。
沈倦并不能直观地感受到时间回溯带来的影响。
眼前的一切如噩梦般荒谬,却又那么真实。
他走近不尽树,将手掌贴在了树干上。
“泰坦族的长老说过,只要修补好裂隙,溢散在两个世界的……”
他一哽,咬着牙艰难道:“生命树的能量可以修复好你们的神魂。”
钟弈撑着身体从树下起身,同样看向眼前的大树。
“我知道,生命树是我们的母亲。”
“二宝化作不尽树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她的残魂。”
“母亲护住了二宝的神魂,没让他完全散魂。”
钟弈垂了眼:“或许要花上十年,亦或者一百年。”
“钟熠总会回来。”
沈倦将额头贴在银白色的树干上,紫金色的瞳孔里漫上破碎湿意。
修者的寿命总要比凡人长些,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等钟熠。
无论是十年还是百年。
他等得起。
零星风种穿过林隙间的雾霭,晃悠悠贴在沈倦脸侧,轻轻蹭过他以后又随风飘远了。
只有林间最后一抹风知道,有片看不见的魂灵吻过沈倦的眉眼。
——
第一年。
魔界铁骑踏遍四界,消灭了残余的异界恶兽。
这之后,钟弈去见了几位旧时故人。
在巫族禁地最后待过三个月以后,他的魂魄被沈倦送去了现世的轮回。
至此。
属于现世的种子终于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三年。
巫族大长老南渐微仙陨。
沈倦炼成神器司天鼎,代替钟弈的剑心来护佑巫族百姓。
第八年。
闭关多年的姜南飞升失败,修为连跌四个大境界。
从昏迷中苏醒以后,他辞去了长老之位,于某个秋日离开了太一宗,此后彻底了无音讯。
第十一年。
太一宗七峰长老集体卸任,新任长老上位。
同年,散修抱团取暖,一腔热血的五灵根修士王石开创立散修联盟——闲人会。
第二十三年……第三十八年……
四十一年以后。
又是一年夏。
熟睡中的千黎寨百姓被一阵地动山摇之感晃醒。
人们惊慌失措地跑出门外,万盏灯火将寨子点亮。
他们清楚地看到,生在禁地里的那棵巨树倒下了。
随月生吓得脸都白了,她拉住南寄欢的肩膀来回摇晃:“树倒了!是不是小熠哥哥他……”
南寄欢神情紧绷,他首先安抚好随月生的情绪,随后才向沈倦传去讯息。
令他意外的是,对方已经到达禁地了。
随着不尽树倒下,地上被砸出了一道长而深的痕迹。
一如多年以前,某个笨手笨脚的人在自家后院劈出的剑痕。
不尽树倒下后,树干连同树叶一起化作淡青色的光点散去。
清风驱散了林中浓雾,露出了头朝下,赤裸着身体趴在满地落叶中的人。
钟熠一脸懵逼地从地上爬起,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变回人类了。
他呸掉吃进嘴巴的叶子,不太熟练地调动四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不期然间,身后传来云靴踩在泥土上的声音。
他僵硬地顿住动作,背对着那人惊慌道:“你别过来!”
做树做了那么多年。
他可还没忘记自己先前是个有家室的活人。
现在他一丝不挂的状态多少有些不雅观,十分不适合见人。
他可不想刚变回人就体验一遍社死。
那人顿了下,却没有依言止住动作。
钟熠欲哭无泪。
大哥你一身反骨是吧?
他倒是想调动灵力,用法术变个衣服出来。
奈何他太长时间没做人。
现下他跟自己的四肢都不熟悉。
更别说调动灵力这种高难度的工作了。
一身反骨的沈倦从储物戒中取了衣袍将他裹上。
熟悉的橙花香将处在炸毛边缘的钟熠拉回现实。
“沈倦?”
“嗯,是我。”
沈倦将他从地上捞起,施过清洁术法以后,耐心地帮他把衣服穿好。
“现在是你不在的四十一年又七个月。”沈倦一边帮他套上鞋袜,一边如此道。
他的神色太过正常,让钟熠有一瞬间的恍惚。
仿佛他只是在野外睡了一觉,沈倦是过来接他回家的。
钟熠喃喃道:“啊……都过去这么久了啊。”
沈倦嗯了声,认真地帮他穿好靴子,随后是脖颈上的螺贝,以及腕上的红绳。
全身装备齐全,身边还有沈倦护着,钟熠顿时来劲,便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奈何两条腿各有各的想法。
走路姿势歪歪扭扭。
蛆爬得都比他走得好看。
整个人活像个被抽了脑干的智障。
沈倦护在他身边,由着他满脸新奇地尝试走路。
钟熠试了十余次以后才稳稳当当地跨出了第一步。
他眼睛一亮,又试着往前走了几步。
在沈倦的陪护下,他缓慢地适应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人类躯体。
“倦倦,我们待会儿要回哪里?”蓦地,他侧过脑袋看向身边的人。
沈倦想了想,随后道:“你想回哪里?”
钟熠歪着脑袋想了半天。
不尽树沟通天地,扎根土里的那段时间里他也从未与世界脱轨。
太一宗已经大变样,回去也是无用。
哥哥活了下来,而且早已安全回了现世。
钟熠抬头看向满天繁星,他也算争气了一回,护住了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沈倦手里有去往现世的方法,去看望哥哥?
钟熠摇头。
现在暂且不行,他才刚熟悉走路,他不好以狼狈的姿势出现在哥哥面前。
那回家?
钟熠跳到沈倦背上,毫无心理负担地使唤人:“回家跟你睡大觉!”
沈倦一顿,眼眸渐沉:“好。”
钟熠丝毫不知沈倦误会了什么,他还在傻乐呵地张着小嘴叭叭叭,向沈倦诉说着变成树时的感受。
缓过神时他已经被放倒在床上。
带着温热吐息的唇瓣落在他的眉心,一闭眼一睁眼就已是第三天日出。
他被沈倦抱着坐在藏星宫的最高处看日出。
他曾与沈倦看过很多个日落。
但这是他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看一场日出。
夏天的清晨总是泛着些凉意,但并不令人讨厌,是足够惬意的温度。
浅蓝色的天际还余有最后几颗星子。
地平线另一侧的金乌穿过细小云片,阳光穿过远山,洒下今日第一缕金辉。
晨光空明澄净,他们的时间还很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