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钟意晚趴在茶馆二楼的栏杆上,颇为心不在焉地瞧着下面的人流涌动。
河洛估算了下时间,回复道:“,现在才过去了半个时辰不到,神官巡游得挨个拜访城中的道观、佛寺,估计还要再等一个时辰。”
“好吧。”钟意晚将头歪在手臂上,神情恹恹地耷拉着眼皮。
却邪推开河洛凑到他面前,提议道:“师尊觉得无聊吗?我带你去找主人?”
钟意晚眸光闪烁,直起身后道:“不,我们回客栈。”
——
云间客栈后院,观自在正在为花草浇水,蓦地身后覆来一道阴影。
感受着那人身上熟悉的气息,观自在动作一顿,随后一切如常。
将手中的水壶放下后,他回过身来看向钟意晚。
目光温和明净,似和煦的阳光。
“小熠?你怎么在这时候回来了?”
钟意晚眨眨眼,提示性地曲起手指点了下自己的右眼。
观自在抬手抚过架在鼻梁上的单片西洋眼镜,摇头轻笑:“又是因为这个。”
钟意晚点点头:“我估摸着是哥哥有话要说,所以就回来了,难道不是吗?”
观自在揉了下他的脑袋,并没有否认:“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嗯。”钟意晚低着眼睛道:“我有好多问题不明白,哥哥可以告诉我吗?”
“比如?”
“哥哥你……是身穿过来的吗?”
观自在的笑容不变,拉着他坐到了院中的秋千上,随后抬手在两人身边落下一道隔音阵法。
他刚一转头就对上了钟意晚眼底纯然的疑惑,观自在颇为无奈地叹口气:“是。”
钟意晚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呢喃道:“那具尸体是你的系统为你伪造的吧,还有现世与此世的时间流动。”
“我才刚过来一个月,但是哥哥经历的似乎并不止两个世界。”
观自在惊讶道:“这你也能猜到?小熠的直觉依旧是那么准。”
钟意晚轻轻地蹭了下他,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抹去我的记忆呢?”
身侧传来声意味不明的笑,还不待他猜到背后深意,下巴被人捏着抬起来。
钟意晚一愣,藏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攥紧。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很近,观自在还刻意地将他往自己这边带。
若是让不知道的人瞧见了,估计会以为他们正在拥吻。
“小熠,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吗?”
仅仅是在对视的三个呼吸间,一个可怕地猜想充斥在钟意晚的脑中。
这不是他的哥哥。
他的血亲绝对不会用这种满是侵略性的眼神看向他。
身体漫上寒意,寒毛根根竖起。
他微微失神,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眼底却蒙上层雾气,暴露了他的脆弱。
“钟弈,哥,我哥在哪?”
观自在挑眉:“我不就在这儿吗?”
钟意晚咬紧下唇。
见他如此,观自在抵上他的额头,神色中满是无奈:“你这脑袋里每天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二宝,你今年才十九岁,但修真界这边可是整整经过了三十八年。”
“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总会变的。”
钟意晚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了。
但……观自在看他的眼神跟钟庭太过相像。
充满掠夺的意味。
不像是哥哥看弟弟的眼神,倒像是猎手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钟意晚的直觉一向准的可怕。
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之后是更大的猜忌。
不是感觉出错了。
而是眼前这个人确实有问题。
对方的实力暂且不明,背后又有什么势力存在也不清楚,并不能轻举妄动。
他得做好伪装,不能打草惊蛇。
心念急转之下,钟意晚已经恢复了那种懵懵懂懂的神色,一双鹿儿眼眨巴眨巴就是几滴泪落下来。
“哥……你这些年过的还好吗?”
观自在从怀中取出帕子为他擦眼泪,柔声道:“挺不错的,虽然任务失败了。”
“但我乐得自在,整日游山玩水不比做系统任务来的好?”
钟意晚吸吸鼻子:“任务失败不是会被遣送回原世界吗?”
观自在曲起手指点着下巴,思索道:“我倒是想回,但你也知道的,大火被扑灭后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人。”
“我的身份跟你冲突了,情况特殊,所以在跟系统沟通之后我就留在这里了。”
说着,观自在展颜一笑,捏了捏他的脸,声音颇为怀念:“我很想你,每去往一处地方都会想起你。”
“想你现在几岁了,想你有没有健健康康的,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钟意晚喉间一哽,抵在观自在的肩上不语。
脑海深处,看着宿主演戏的系统惊得瓜子都掉了。
钟意晚半阖着眼,泪水根本止不住似的往下流,身体也在配合的轻颤。
但系统通过外视看的清楚,他家宿主埋在观自在肩头的那张脸上根本就无甚表情,连眼神也是空洞的可怕。
真要系统评价的话……此时的钟意晚更像是只被抽走灵魂的巫蛊娃娃。
观自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和声和气道:“用过午饭了吗?”
“没有,不饿。”
肩头趴着的人带着浓重的鼻音,看起来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猫幼崽。
可怜见的。
钟意晚抬起头来,鹿儿眼被眼泪湿润,黑眸里泛着破碎的光。
他胡乱揉了下眼,嘟囔道:“原来的那个钟意晚是哥哥吗?”
观自在竖起一根食指点上他的唇,眼中盈满温柔和煦的笑意:“你猜。”
钟意晚心下一凉,觉得真正的哥哥估计已经凶多吉少了,他让自己镇定下来,轻轻拉掉观自在的手,追问道:“哥,你的任务是演好角色本来的形象对吗?”
观自在压下他的手,前倾身子凑近他:“错了,我绑定的是恋爱攻略系统。”
看着钟意晚的表情变得空白,观自在曲指弹了下他的额头:“其他的我就不说了,我不愿也不想再记起那些事情,抱歉,小熠。”
钟意晚缓过神来,懊恼地低下头:“是我该向你道歉,让你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观自在揉了下他的脑袋:“祭典还有一会儿才结束,扮演神官的戏子会往人群里洒祈福香袋,你不去凑个热闹吗?”
钟意晚咬着下唇,沉默地点点头。
观自在抬手将隔音阵法去掉,眼神落在客栈内某处时稍作停留,接着又若无其事般地移开。
转身向外走去的钟意晚思绪很乱,他低垂着眼睛快步走向客栈大堂,将要转弯时迎面撞到一个人。
他捂着脑袋后退几步站定,歉意道:“对不起。”
“师尊不用对我道歉。”
钟意晚微微睁大双眼,这才看清了来人是沈倦。
少年已经换下了观音衣,还作平常那副打扮,穿着绛色圆领袍,用雪色发带束起高马尾,耳边的流苏穗子垂落在肩侧。
外表还是那样的外表,就是看起来并不开心,而且好像在极力压抑怒气。
钟意晚不明所以:“你怎么又生气了?”
沈倦睁着俩眼说瞎话:“刚才遇见个傻……”
看着眼前人干净清澈的眼睛,到嘴的脏话转了个弯,变成了:“遇见了后厨杀鱼的场面,心里不舒服。”
本来就烦。
刚回来就看见观自在捧着钟意晚的脸不知道在干什么。
自家师尊明显还哭过。
真是操了。
他就一会儿没看顾好。
从昨天到现在,两拨人轮着来偷家。
越想越气。
想杀人。
都别活了。
沈倦内心天人交战,不期然间手被人握住,紧接着手心被人轻轻碰过。
钟意晚看着他手上的细小伤口,皱眉询问:“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沈倦诚实道:“方才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看到了不舒服的场面,一生气就把食盒的柄给捏碎了。”
钟意晚远远瞧了眼客栈后厨:“因为杀鱼?”
沈倦呵呵笑道:“对。”
天杀的观自在,睡觉时最好两只眼轮流放哨。
迟早杀了他个偷家的贼。
钟意晚眼神复杂地扫过那些伤口:“有药吗?我给你包扎。”
“有,师尊跟我回房吧,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了一些好吃的。”
说完,沈倦拉起他就往楼上走。
钟意晚跟在他身后,问道:“河洛跟却邪呢?”
“被我收回去了。”
沈倦推开房门,入眼就能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断了柄的食盒,看起来滑稽至极。
钟意晚被他牵着在桌边坐下,沈倦打开食盒,将其中的清蒸鲈鱼、醋赤蟹、糖蛋散等一应小食端出。
不过依旧是只有一人的餐具。
做完这一切,沈倦走到铜盆边净了手。
紧接着他从须弥戒中取出金疮药,洒调料似的将药粉倾倒出去,任其自由飘落,最后一拍手就算完事了。
模样之随意,动作之不羁。
让他身旁的钟意晚看的一愣一愣的。
“你平常都是这样处理伤口的?”钟意晚看向他,眼中全是不赞同。
男主这都是什么操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烤猪蹄上洒孜然。
哎也不对,男主的手修长好看,手控看了都流口水,不能说是猪蹄。
沈倦不知道笨瓜师尊在心里是怎么想自己的,他面上一派平静:“小伤口而已。”
反正致命伤也是这样处理的。
懂事的伤口会自己结痂。
沈倦一直信奉这样的说法。
钟意晚叹了口气:“白布有吗?还有南明离火借我用用。”
沈倦听话地取出一捆白纱布,接着打了个响指,指尖凝出一簇赤红色的小火苗。
钟意晚收起白纱布,将铜盆里的水换成干净的,随后指示小火苗去铜盆下边卧好,乖乖烧水别闹事。
古代的医疗卫生条件还不是那么发达,包扎伤口时所用的白布必须得是沸水煮过的。
他扯过沈倦的手仔细察看,越看越觉得头疼。
里边的木刺都没拔出来,男主真是个狠人。
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扎进肉里的木刺全部取出之后,水已经煮开了。
钟意晚指挥着南明离火蒸干纱布,他自己则是重新给沈倦上药。
等给沈倦处理好伤口了,饭菜也已经凉了。
钟意晚瞧着男主左手上的蝴蝶结,心满意足地咬了只糖蛋散。
他就喜欢这种反差感。
沈倦来回打量着手上捆着的纱布。
为他包扎的人很用心,这些纱布并不会影响到他的正常动作。
他还以为钟意晚会给他的手捆成粽子,没想到对方的包扎技术还挺精湛。
眉间划过思索,他试探性问道:“师尊以前总是受伤吗?”
钟意晚挑鱼刺的速度慢了些,平淡道:“有一段时间是。”
那段时间并不只有来自母亲的打骂,还有同学的霸凌。
就算母亲已经名正言顺地嫁进了钟家,但他还是摆脱不掉私生子的身份。
因为前任夫人还在时母亲就已经怀孕了。
这是父亲的错,但苦痛的承担者却是他。
听过他说的话,沈倦眼中闪过戾气:“都有谁?”
钟意晚没有发觉到他的异常,他夹起挑好鱼刺的肉送到沈倦嘴边:“不过是一群无聊的小孩子,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没必要计较。”
沈倦神色怔忡,乖乖吃掉鱼肉之后低声道:“下次我会准备两副碗筷。”
钟意晚调侃他:“小仙男要食人间烟火了?”
沈倦摇摇头,转而拿出木盒继续编手绳。
钟意晚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也识趣地安静用饭。
窗外的阳光正好洒在沈倦身上,为他镀上层金。
偏偏少年无知无觉,还在专注地编手绳。
钟意晚时不时会看他一眼,心境也随之平静下来不少。
与沈倦在一起的时间总能让他暂时忘掉外界的种种不痛快。
比如观自在,比如他真正的哥哥在哪里。
钟意晚在心里无声地叹口气。
等他用过午饭后,沈倦将盘子碗筷收好。
见他眉间闪过疲色,沈倦轻声问道:“师尊要休息一下吗?”
钟意晚困顿地揉了下眼:“嗯,好困。”
“那师尊好好歇息,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会儿回来。”
钟意晚懵然抬头:“去哪儿?”
沈倦想了想道:“见个熟人。”
去他爹的偷家贼,不把他烤熟今晚不回来了。
钟意晚移开视线,闷闷地应了好。
临走前沈倦将两个本命法器放出来,让他们务必寸步不离地守好师尊。
待他们应下后方才安心离去。
——
沈倦出了房间后并没有直接去找观自在。
而是隐了身形,径直向着府西街的陶正楼而去。
到达陶正楼,出示过星纹令牌,沈倦随着侍者来到暗室。
陶羡安已经等候多时,见他过来先是恭敬地行过一礼。
接着道:“黑蛇妖傅敖已经被我们的人给控制住了,目前也已查明伏龙山魔气的来源就是应北辰那边的人。”
沈倦默不作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原本应该被安平塔的弟子带走处置的黑蛇妖。
傅敖被重重枷锁困在墙上,动弹不了半分,散落的墨发下隐隐有一对龙角形状的物质。
沈倦从属下手里接过手套戴上,捏着傅敖的下巴将他抬起头来。
本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里闪着暗芒,沈倦嘲讽道:“明明是条将要化龙的蛟,千年道行散在了情劫上。”
傅敖的眼中找不到焦点,木讷地睁着眼不说话。
他这般反应让沈倦想起了自家那位笨蛋师尊。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沈倦无趣地松开手。
呆呆的样子还是师尊做起来最让人觉得心生欢喜。
其他人都是矫揉造作。
他冷眼打量这条命不久矣的蛟:“你体内的妖丹已经全部耗在了为文含玉凝魂上,但她还是没有成功进入轮回。”
听他这么说,原本跟条死蛟似的的傅敖终于有了反应,他已经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声音跟粗粝的沙石碰撞一般嘶哑难听。
“要……救她。”
沈倦从喉间发出声嗤笑:“救她可以,但有条件。不过你放心,我与应北辰不一样,他许诺你的事情并没有办到,但我能够保证送你心爱之人进入轮回。”
傅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沈倦会不会骗他,急忙追问道:“需要我怎么做?”
沈倦淡淡道:“先与我签订契约,成为我的灵兽,待我达到目的之后自会与你解契。”
语毕,他对着属下抬了抬下巴,立刻就有人为傅敖松绑。
傅敖艰难地直起身来,动作利落地取出心头血。
沈倦也不啰嗦,以剑气划破指尖。
傅敖双手捧起沈倦那只不断往下滴着血的手,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其上。
“傅敖,愿为主人效劳。”
从一人一蛟的相贴处向外散出淡金色光芒,片刻后光芒消散,一道星纹烙于傅敖额头。
契约灵兽与主人灵力相通,感受着从沈倦那边传来的澎湃灵力,傅敖吃了一惊。
沈倦没有在乎他的想法,收回手后他瞧着手上新添的伤口。
不知想到什么,沈倦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连着看傅敖也顺眼不少:“若想文含玉的生魂进入轮回,你得将她的魂魄拼凑完整才行。”
沈倦命人呈上几样东西,介绍道:“这些分别是天阶下品的赤蛟妖丹,还有封存文含玉魂魄的息魂玉。”
“妖丹你服下,息魂玉带在身上用灵力养着,直到她的魂魄被完全拼凑好。”
傅敖感激涕零,对着他重重一磕头:“谢主人,傅敖必将为主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倦无所谓地摆手,对着属下吩咐道:“带他去沐浴更衣。”
等属下领着傅敖走远了,陶羡安这才问出了自己心中疑惑:“少主,你若想契约灵兽,本可以找那只赤蛟,这又是何必……”
沈倦摇头。
上一世傅敖被应北辰洗脑成了一大杀器,实力比之妖界的几位妖尊更为强盛。
当时可是让沈倦手下的人吃了不少苦头。
这一世一切尚早,自然是先一步拿下傅敖。
只不过这些事情是不能对外宣扬的。
因此沈倦神秘道:“应北辰很看好他,我认为傅敖身上肯定有某种有过人之处,我们先一步将他拉拢过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陶羡安是个粗人,并不太懂勾心斗角那些弯弯绕绕的,他挠了挠头:“那接下来少主还有什么吩咐?”
沈倦一边抬脚向外走去,一边沉声嘱咐过几件事。
陶羡安的面色越来越凝重,拱手应下后身形消失在原地。
沈倦从陶正楼里出来以后一刻也不带停地返回客栈。
问就是被偷家的贼搞出来心理阴影了。
确认过钟意晚正睡得安稳,沈倦满意地点点头,果断翻身下楼去见“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