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远说着,掉泪了:“当年他心疼我在古蝎子手里吃的苦,立定主意要给我一个开心的童年,就和春婶子说,必定要等我长大了、给我娶了亲后,才娶春婶子……就算是明面上和我翻了脸,可还他还是说话算话,真的做到了!他没有背弃过我,倒是我,撇下我爹跟了李熙,真的是不孝……”
虚云听了,也是伤心,陪着志远掉泪眼,却不安慰志远,反而突然泪一抹,就板起了脸,眼神凌厉:“知道错了?”
志远一怔,忸怩起来,连耳根子都红了,好一会才低头道:“我从林家出继,入继李家,虽然是为了报李家救助爹爹的恩情,但方法欠妥,只知报我爸的恩情讨他的欢心,却忽略了爹爹的感受,爹爹就我一个孩子……”
又犹豫了一下,志远终究是惭愧的承认:“我当时……心里特别委曲、特别难受,多多少少……也……也确实有用这个,要爹爹也不好受、向爹爹泄愤的心思,我……我错了……”
虚云眼睛亮了:“远子,在入继李家这事上认错,你这可是头一遭啊!那你可会舍弃李熙?”
鱼与熊掌,总不能都要吧?
志远慢慢却又是坚定的摇摇头:“不会!在我心里,我姓杜,也只姓杜,但实在没脸,出尔反尔、有负李熙。爹爹怨恨我挤兑我,是我活该,因此让爹爹不开心了,才让人最不安……”
虚云听了,既为海山不值,也赞赏孩子对李熙有所承担的坚持,一时无语。
虚云挪了挪屁股,往炕桌边上凑,想看清志远刺血,写的是什么。
炕桌上铺着张裁小的宣纸,仍足有四张16开信笺大小,虚云是监寺,他这屋有时也招待来访的居士,备有供居士留墨宝的纸墨笔砚,这宣纸应该就是他屋里书案上拿的。
宣纸上暗红的字,想着这是孩子用鲜血所书,不禁有些触目惊心之感。
虚云看了几眼,宣纸上已经写了两行字了。
“你写的是……孟郊的《游子吟》?”
志远点头。
对海山感激和思念,又心有愧疚,让志远抱着海山给他做的那套衣裳,一晚上,压根就没睡着过。
“我顽愚不孝,惹爹爹生气了,爹爹不但没有舍弃我,还亲手给我做了这新衣裳,爹爹还没明言原谅我,不知如何称呼和自称,不敢写信,唯有以血写下《游子吟》,以表心意。”
虚云和尚到底还是心疼志远多一些:“写《游子吟》,很好!我相信你爹收到时,一定会明白你的心意!不过,你身子骨软弱,就别刺血写书了,书信文章,可达意即好,下剩的,就用墨写吧!你这字不小啊,写完得多少血啊。”
又嗔怪的看林有一眼:“你也不劝劝!”
林有苦笑:“怎么没劝!哪里肯听!看他挤血挤来挤去也挤不出多少,心里都揪得慌!巴不得放我的血,保证口子一开那血哗哗的,只可惜,他不肯用我的!”
虚云急了:“远子!你这是因为气血不足啊,才挤不出多少血来,别再放血了!看你这小脸,煞白!”
“不!我一定要用血写!”
志远一副倔强劲:“我爹说的,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要让他知道,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呢!”
挤不出血就切更大的创口,志远硬是坚持把《游子吟》写完。
虚云又是心痛又是激动的把宣纸捧在手里。
上面写的游子吟,看得虚云感动不已: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极轻极薄的一张宣纸,因为上面那三十个暗红的大字,而让虚云感觉沉甸甸的。
这不是一张宣纸,是孩子的赤子之心啊!海山要见了,还不定怎么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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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逢喜事精神爽,有志远从长春过来给自己侍疾,虚云只觉得这小日子,简直和神仙似的,从未如此开心和享受过,不出两天,病就全好了。
虚云在报大安和继续再装装病之间纠结。
这天晚上,虚云在房里,坐在炕沿上把脚泡在热水盆里泡脚。
虚云看着蹲在地上,专注给自己洗脚搓按的志远,孩子左手中指有创口不能泡水,只能右手一只手操作,可仍旧一丝不苟,搓按得别提多舒服了。
多好的孩子啊,孩子如此孝顺,自己怎么能不为他着想……
虚云最终决定:报大安!让孩子能在年前赶回长春去,陪李熙过年,不能让孩子在李家,受人诟病!
“远子啊,我的病,其实已经全好啦,现在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今天还赖在炕上,一来是病尾,二来是实在不舍得你,不舍得你的服侍……我的病好了,明天一早,你就带上你的人,回长春去吧,反正你有本事坐上火车,我听说,连你的跟班,都是三等免票!早点回去,别搞得大年三十的,还在火车上!”
志远仰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笑意:“军师爷爷,你年纪大了,小病也得大养,你还没好利落呢!再说了,你不想我陪你过年啊?”
“怎么不想!我巴不得你不走!”
虚云这可是实话,他无比珍惜和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对于他来说,和孩子在一起,一刻千金。
但虚云是个自诩深谙人情世故,比海山更能体谅志远难处的人,海山是疼孩子,可时不时的就脑子被驴踢了,就知道拿大道理压孩子、摆他当老子的谱,孩子有多为难,他知道吗!
海山的心思,虚云自诩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海山挑这时候把孩子召来,还极力怂恿自己把孩子留在白云寺过年,实际是对李熙心中怀恨,找借口把孩子调到白云寺来,那李熙那边,不就没孩子陪他过年了吗?过年时祭祀祖宗,杜家那边没有男孩给祖先磕头,李熙那边,也一样没有!吃团圆饭时,杜家不团圆,李家也一样!
这自然很爽,可孩子日后,在李家可就难做人了,自己的病要还没好就罢了,病好了再拖孩子在这里,就不地道了。
虚云弯下腰,手搭着志远的肩,一副长辈教导晚辈的腔调:“远子,你入继了李家,身为人子,就得守人家的规矩依人家的礼,若过年祭祖都不见人,你想想,李熙的脸,往哪搁啊?李家其他人和下人,又哪里有心里不嘀咕的!既然李熙待你是真心,你又不舍得他,就总要为他也着想着想,不然,就算他不说什么,别人也难免心里有说词,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人言可畏知道不,搞不好,你以后在李家,可就难做人了。”
虚云顿了顿,说出重点:“明儿一早,就回去吧,啊!”
志远手上不停,没说话,但仰起了脸,对虚云感激的一笑。
复又低头,心里盘算着,就算真的要赶回去陪李熙过年,明天也不能走。
因为,明天,有“大安排”!
一大早,他就让黑子去约了梅子瑜,明天,梅子瑜会化装成香客,到寺里来,和他秘密相见!
此时的北满,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志远刚从富锦回来,从收集的情报看,他和宋世安都判断,北满,很快就会“出大事”!
受日本开拓团逼迫的农民,有暗里串连,酝酿武装暴动的迹象!
志远觉得,这必须及时通知满洲情报组,好让国民政府早做准备,对暴动给予指导和支持。
这才是志远此行来奉天要达成的真正目的!
“好吧,”志远假装出一副被虚云说服的模样:“军师爷爷您吃盐比我吃米还多,人情世故上,不知比我老道多少倍,自然看得通透,我听您的,年前赶回长春去!”
又话锋一转:“不过,不是明天一早,而是后天才走,咱爷俩难得相聚,更难得军师爷爷处处体谅我,我心里感激着呢,后天一早走也来得及,怎么着我也要多陪军师爷爷一天!”
被孩子服侍着搓按着脚丫,还这么又是吹捧又是感激的,虚云除了心里暖和,更是被哄得贼开心,越发以志远为念:“别!明天一早就走吧,快过年了,越近年三十火车越是挤啊,明儿走,要火车票一时不凑手,还有后天可以腾挪,后天走可就没法啦!”
志远仰起头,一脸可爱的笑容:“没事!大不了火车上没座了我站着回去!你的病虽是病尾了,到底没好利落,我也不放心那!多留一天,好歹再看看,就这么定了!”
“好、好!”能和孩子又多欢聚一天,虚云当然高兴,又是暖心,又是感动,要不是这会子随侍志远、守在门外的的不是林有而是李阎王,他差不丁点就要弯下腰,揽着半蹲跪在地上给自己洗脚的孩子,在他的脑门子上狠狠的亲上几口。
虚云之所以不敢,不是因为他看见,而是他感觉到李阎王此刻的脸,一定很黑!
知道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阎王,也是土匪出身的虚云,还真有些怕他,行为举止,哪里敢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