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志远又是跪又是落泪,老和尚手忙脚乱,扶着志远的胳膊,连连道:“地上冷,快起来、快起来。”
志远却沉着身子,不让虚云拉他起来,坚定的表明自己的立场:“军师爷爷!我有几句心里话,请您转告我爹:我视我爹是我最亲的亲人,不论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回到浑河堡,重回爹爹身边,承欢膝下,孝顺他一辈子!可也请恕我不会舍弃我爸,因为,我爸,他待我,是真心……我欠他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虚云听了,良久,长叹一声:“远子啊,你爹就是一头倔驴,他不肯变通,你不肯舍弃李熙,这么着,最终苦的,是你啊……”
虚云这会子,对志远有更多的同情,志远的命曾有高人批过,说“此子有三父”,李熙与志远的父子之情,是命中注定的,无奈海山不信这些,对李熙是横竖看不顺眼,孩子不离开李熙他就连孩子也不待见,真的是难为了远子。
虚云硬拉起志远,把志远抱着怀里拍着他的背:“李熙待你是真心,当年我看到他给你在史书上写的批注,就已经知道了……说实话,李熙是有不地道的地方,为了与你相识玩苦肉计,特别是夺人独子,他妈的忒不是东西!可他竟然一而再的出手救海山,还许你兼祧两家,这人的胸襟,还真让人不服不行,也可见他是真的心疼你……放心吧,我会帮你,多劝劝你爹,和李熙别成天价针尖对麦芒,那难为的,不是李熙,而是你!”
志远连连点头,对虚云感激涕零。
在门边的林有,忽然举手示意,志远忙抹了泪,和老和尚一起暂不说话,不一会,就有个小和尚进来,说洗澡水,已经烧好了。
虚云笑着对志远道:“你以为是我要洗澡啊,那是特为你烧的热水!我知道你爱干净爱洗澡,特意给你买了个新浴桶,怕你不知道我这能洗上热水澡,没带换洗衣裳,还特意向你爹,要了几套你放在家的旧短褂衬裤什么的,放在我这,好方便你以后过来时换洗。”
虚云说着,开柜拿出了一个包袱,递给志远,微笑道:“累了一天了,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早点歇吧。”
又拍拍包袱,笑得意味深长:“这里头的东西,你好好看看,李熙对你是真心,这个我认!可我还是觉得,这包袱里的真心,才更纯、更金贵……”
志远便知这个包袱,绝对不简单!
接过包袱,在炕上打开,一堆自己的旧衣服里,那套明显是新做的夏细布的小褂并单裤,颇为引人注目。
只看一眼那套衣服的针脚,志远双眼立即就是一亮——爹爹缝衣裳独有的倒退针法!
打在三江好匪绺那时起,海山拉扯着个两、三岁的小志远,又当爹又妈,没钱给孩子买现成的衣裳,海山虽然是个大老爷们儿,最恨婆妈事,可不得已,也只能拈起针拿起线,象女人那样做起针线活,扯点布或是把自己的衣服改小,给孩子缝制衣裳,虽然是粗针大麻线的,做出来的衣服和鞋帽也没个正形,但好歹是保证孩子能有穿的,到逃离了三江好娶上了媳妇,自然有媳妇操持针线,再不用海山来为志远做衣服,可惜不出几年,因被大秃头报复,全家惨死,只剩下海山和志远两父子相依为命,背着一屁股的债,买不起成衣,孩子又还小,不得已,海山只能又拈起针拿起线,给志远做衣裳。
海山是个练家子,志远从小跟海山习武,又是小孩子家家,衣服特别容易破,海山针线功夫渐熟,给志远缝衣裳喜欢用倒退针法,虽然与众不同、虽然不好看,可结实啊!小志远练功夫再怎么闪转腾挪,衣服也不会开线!
后来,海山和赵一春好上了,加上家境好转,两父子的衣裳,要么是买的,要么是赵一春给做的,海山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为志远亲手缝制过衣裳了。
志远立马把那套衣服抽出来,翻翻正正的看了几眼,又忙不迭的把衣裳展开,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确认了是自己现在合适的尺码,不由得心花怒放,欣喜若狂,把衣服往怀中一搂,原地蹦达了好几下,把在门口的林有,惊得不轻:哥儿向来沉稳,这会子是怎么了?
就听志远欢天喜地的对虚云和尚叫道:“这是爹爹新近、亲手为我做的衣裳!”
老和尚脸上笑开了花,志远这反应,他早料到了,趁机为海山说好话儿:“你爹啊,就是只煮熟的鸭子——嘴硬、心软!他不许你现在回浑河堡,可又怕你心事重,会怄出病来,变着法儿让你知道他是疼你的!还有,为着你的丹毒,他可是操碎了心,逮着机会就悄悄去看你,就是为了好望闻你的气色,好给你调整药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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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睡得浅,后半夜的时候,虚云被一些响动惊醒了,虽然那些响动,很轻微。
睁开眼首先就向自己右边看,因虚云正生病,志远今晚在虚云房里陪病人,他的被窝筒,就在虚云被窝筒的右边。
被子在,可里面,没有人!
人呢?
之前自己可是看着孩子抱着海山给他做的那套新衣服,钻进了被窝,自己才睡去的。
屋子里有亮光有人影,虚云和尚转头搭眼一看,惊得整个人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炕下站着个衣服整齐的林有,为志远掌着灯,左手还用手掌遮着光,显是怕光线刺激到病人,而志远披着衣服,正坐在炕桌边,神情专注,右手里拿一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正刺向自己左手的中指!
“你干啥啊!”老和尚一骨碌翻身坐起,喝止志远:“别扎!”
病人要受了凉,可不是玩的,志远立马放下匕首,过来给老和尚又是披衣服,又是拉高被子。
虚云紧拉着志远的手,像是怕他会飞了去似的,又抓起志远的左手察看,见中指上有伤口,明显已经挤放过血,不禁大急:“你这是咋啦?干嘛扎自己啊,别吓我啊!”
志远扶着老和尚,连忙解释:“没事儿!我只是睡不着,想着给爹爹写一封信,等您病好了,几时方便去浑河堡时,帮我转交给我爹吧。”
老和尚看一眼炕桌上的物事儿,大体明白了,拉着志远的手惊道:“写信就写信好了,再怎么着,也用不着写血书啊!”
志远面有羞愧之色:“军师爷爷,您就由着我吧!”
“为啥啊?”老和尚急瞪着眼睛。
志远惭愧道:“因为,我想明白了,我……我是真的……想错了!”
“啥?”
“之前在瓦台子那会子,我是真的把我爹给恨惨了,他骂我不忠不孝,我觉得,我是没有坚守对他的忠诚,可他也一样没有!他甚至为了救三大爷,生生的推我去死!”
志远痛苦的摇摇头:“直到拿到爹爹亲手给我做的衣裳,静心细想,才想明白,错的那个人,真的只是我,撇除误会,爹爹他……他真的从来都没有背弃过我。”
“哦?”虚云也不多话,只用眼神,鼓励志远说下去。
“杜家被大秃头灭门那会子,堡里人人都说我是灾星,连三大爷,都劝爹爹把我舍到庙里,爹爹不肯,对三大爷说我心事重,如果他不要我,光是心病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说家里的人,已经都死了,就算我真的是灾星,最多也只能克他一个了,克就克吧,他心甘情愿!”
志远说着,眼圈儿一红:“从古蝎子手里逃回家那会子,丹毒发作,我头秃了,牙齿松了,后背上,全是张着嘴发着恶臭的毒疮,看一眼就头皮发麻,闻到味隔夜饭都能呕出来,我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妖怪,村里人都骂我是‘秃头怪’、‘臭虫’、‘烂背虫’、‘蛆蛆’、‘灾星’、‘野种’!可爹爹却不管我是不是还只剩下了几个月的命,豁出命去给我治病,还对我说:‘不管你臭了还是烂了,都是我的心尖尖,你给我听好了,咱俩父子,一条命,你要死了,我上阎王殿陪你去!你敢轻命,就是害你老爹!’”
虚云听了,眼里忍不住就有了泪光:“知道!我还记得呢,那时你被堡里的熊孩子欺负,我带你到我这里,海山和庆老三,追了来……你的这条命,真是海山给的,为了给你试药,他差点把命都搭上了……”
志远含泪点头:“是的!还不止这些!细想想,即使在和我翻脸后,爹爹也没有放弃过我,一直没有停过为我配药,找借口把药给林有,让我能继续吊着命!和我翻脸,也是为了让我明是非、知对错,引导我走正道,这才是真正的善之大者!还有,杜家本就人丁单薄,我入继李家,杜家可就无后了,本来这事好办,把春婶子娶过门,爹爹的身体这么强壮,三年抱俩,不出几年就儿女成群了,可爹爹却至今都没有娶春婶子,我知道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