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惠霖去找志远的时候,杜海山赶着架马拉爬犁,到了白云寺。
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顺天爷,有认得他的小和尚,立马飞奔进去禀报监寺虚云和尚,海山到白云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每次来都是来找虚云的。
听了禀报,正在库房里指手画脚指挥人码垛的虚云,一改平日里好好的先生的模样,扯着脖子嚷:“叫他滚犊子!从哪来就滚回哪里去,老子已经和他绝交了,是他想见就能见得着的?”
小和尚怂:“那可是顺天菩萨!我哪敢叫他滚犊子啊,他随便一指头我都受不住,我可不敢去说!”
老和尚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真是武大郎耍杠子——人怂家伙笨!你不会说是我说的?!顺天菩萨咋啦,甭管他有多大名鼎鼎牛逼轰轰,老子就是不待见!怕他个球!”
不曾想,海山脚头快,并且仗着门户熟,也不等人相请,自己就往里走,这会子,已经踏进了库房!
“嗬!海龙王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海山声如洪钟。
老和尚吓得一激灵,之前脸上那不可一世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倏”的一下收回去呢,海山那铁塔一般的身子,已经杵在了他的面前。
海山伸手扣着老和尚的后脑,往自己面前一压,一双大眼瞅着一脸惊恐的老和尚,脸上似笑非笑:“老子念旧情,让石头爹给你送豆干,你能啊你,带篓子给我甩出了门,很过瘾很有面子是吧?现在老子亲自来了,怎么,真不待见?”
海山的姿态和语气,充满了压力,笑里带着邪,邪里还带着狠,老和尚是个最会看人眉眼高低的,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敢支毛。
几个月前,老和尚在奉天城外截住志远的马车,当时志远心里恨海山对他狠心,和老和尚说他再也不认海山是爹了,“父子缘尽”,老和尚劝说志远离开李熙以求重回海山身边,因为志远不肯答应,老和尚骂志远不孝,不念海山养育之恩,怫然作色,与志远不欢而散。随后虚云就到了浑河堡找海山哭诉。
别看在志远面前,老和尚怨着志远,极力为海山说话,到了海山家,老和尚心里却只有和志远分离的悲痛和对海山的怨恨,他恨海山死不开面,不但不原谅远子,还硬说远子动机不纯,和日本人斗只是想向他邀功,认定远子没脸没皮,做点子事,就借自己之口向他邀功,死乞白赖的要海山原谅他,甚至骂远子:“妈了个巴子的,果然是林家的种、李家的人、李熙的好学生,贪婪奸滑算死草,每做一事,必然要赚光赚尽,这是大义?哼!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他和日本人斗,是真心有一个中国人的骨气?不,他是想做给我看!要我原谅他!他的功利心,我看到了,大义?我没闻到一点味!”
把远子损得体无完肤,孩子怎么受得了哇!
老和尚觉得岂止是海山和志远“父子缘尽”,海山这么狠劲儿向孩子心窝捅刀子,孩子伤心欲绝,只怕是再不会去白云寺,再也不会来看自己这个干老了。
那一天,虚云和尚把失去志远的心疼所化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海山身上,指着海山的鼻子,又哭又骂,还摔东西,海山一直坐在炕头上抽闷烟,要不是怵海山的功夫,老和尚简直要扑上去把他给撕了。
足足半个时辰海山没说话,后来大概是耐心差不多用完了,海山把烟斗在炕桌上警告似的敲了几下,眼里放出凶光来,老和尚不敢再闹,抹了泪,扔下一句:“你没人送终就罢了,害得我也没人送终,从今天起,老子和你绝交!”
说完就走了。
后来过了些时日,老和尚气消了些,也时常想念海山,毕竟几十年的交情。而海山也没说的,出事后没几天,就让人捎话,让老和尚重九时家去,一起喝一杯。
海山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一身的傲骨,能这么先自服软示好,很难得了。
可老和尚不买帐!
老和尚是想念海山,但他更想念志远!时时的为志远心疼,加上死要面子,不但不应承,还把来人骂了一通,过后石头的爹又来过一趟,给老和尚带了一篓他最喜欢的“顺天豆干”,说知道他要到白云寺这边拉货,海山特特选了一篓最好的豆干,让他顺道给老和尚带来,老和尚装着还在气头上,把那篓子豆干,当着石头爹的面,掼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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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云惊恐的看着海山近在咫尺的脸,库房里还有别的僧人呢,想正言厉色,喝斥海山,可想想还是没敢,自己的后脑勺还被人家捏着呢,海山这犊子力气大,捏得人生疼。
虚云“哎哟”一声,伸手就去摸后脑勺,果然海山立马就松了手,还歉意的伸手相扶。
虚云摸着后脑勺,狠狠的剜了海山一眼,哼了一声:“有什么待见不待见的,咱俩已经绝交了!”
海山一笑,胳膊一展,表面上像是搂着老和尚的肩,只有虚云自己知道,海山的胳膊把他窝得死紧,动都动不了。
海山瞟一眼在库房里的几个人,在老和尚耳边磨着牙轻声道:“差不多就行了,回你屋,我有话对你说!”
见老和尚宁死不屈似的瞪起了眼睛,海山便又轻轻的加了一句:“咋?真不待见啊?不待见也得待见!不待见我,难道还不待见你那宝贝干儿子?我可有本事,让他过来陪你过年哦。”
老和尚才待惊讶,海山暗里掐了他一把,虚云也是个省事的,海山不是个说话不靠谱的,虽然他不知海山有什么法子能让志远过来陪自己过这个年,但如果真的能做到,那可就大发了!
老和尚左右看看,边上的人都识趣回避,老和尚轻声问海山:“真的?”
老和尚不但表情一本正经,眼色也友好,好象突然之间,海山就已经从他的敌人,又变回了铁哥们。
海山不答,松了手,眼睛左右一扫,对虚云道:“我先到你屋里坐会,你料理好赶紧来。”
虚云微一点头,海山一笑,抬脚就出了库房。
听海山说他有本事能让志远过来陪他过年,虚云和尚哪里还有心情做事,可他能稳坐这监寺之位,不是因为功课和修行有多好,而是善于待人接物,能总揽寺院庶务又负责用心,当下按捺着性子,还是督促着把该码垛的东西码好,又交待了两句,才往自己的房里跑。
进门就看见海山一边在往烟锅里压烟丝,一边在屋子里转悠,左瞅瞅右瞅瞅,炕梢上放着一个包袱,是海山的,这包袱之前海山挎在肩上。
“瞅啥呢?”老和尚还是有点没好气。
海山指指窗格:“这窗户纸,是上次为了那个臭小子新换的吧,还有这墙,也是为他新粉的吧,先生还真当他是宝,他不过就是过来住两天,你竟然下这么大功夫,搞得和接皇帝驾似的!”
“那全是为了他吗?也是为了你!打量着你会原谅远子,来我这,和孩子重归于好!”老和尚愤然的瞪海山一眼,管自上炕腿一盘:“结果呢,辛辛苦苦准备这准备那,好好的欢聚,愣是被你搞成了‘父子缘尽!’”
海山没搭腔,烟也不点,先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虚云见了,便知海山有要紧话要说,再恼,也是正事要紧,忙下炕来,出去招呼个心腹徒弟,吩咐他在外头看着点儿。
回到屋里,就见海山面带微笑,态度友好,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海山还是个成名人物,也是他心服的人,也就伸手肃客,请海山一同“升炕”。
海山上炕坐定,全无了之前戏谑的模样,一本正经之外,还对老和尚拱起了手,看老和尚的眼色出奇的亲切,连声音都温和磁性:“先生,我知道你生我气呢,也知道你有多在意我,有多在意那个臭小子,这几个月,是我让先生不痛快了,今儿我来,一来呢,是怕先生把闷气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所以我来看看先生,今晚,我就住这了,陪先生好好唠唠心里嗑;二来呢,就是送先生份大礼,这个年,让先生得远儿相陪,有他孝顺你,开开心心的,好好过个年,也算是给先生赔罪。”
“远儿?”老和尚双眼霍的一抬,眼里精光闪动,又是惊讶又是狐疑的看着海山,半晌,把身子往海山跟前凑,定定的看着海山,压着声音:“我没听错吧?远儿?自打你从大连回来,我可有日子没听你叫远子是远儿了……”
海山夹巴老和尚一眼,心里对虚云也是服气的,不愧是当年大绺子“三江好”的“搬舵先生”,听话听声,这心思尖得……
“先生聪敏,不输当年!”海山先是由衷的赞扬,虚云年过六十,仍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在那个“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代,确实很难得了。跟着就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有日子了,一年多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