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从志远身边起身离开时,志远就低下了头,用手撑着炕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坐得稳,身体本来就虚,李熙的起身离去,让他心里很不好受,一时间,颇有心慌气短、支撑不住之感。
“爸的意思,我明白,可是——”志远不甘的抬起头:“我们的初衷是什么?是给日本人殖民东北下绊子!是挤占市场让日本人的罐头厂开不成!如果大丰不毁,真被关东军接收了去,那我们的一场辛苦,不但没能给日本人下绊子,还在客观上给日本人送现成、给日本人帮了大忙了!”
李熙眉毛一挑:“既然想我帮你把关,那我告诉你,假谈真拖,可以,爸也会尽力帮你周旋,但到了真的要放手的时候,就必须放手,失火?你以为日本人那么好蒙?人家不会查起火原因?万一查到是有人纵火,你可脱得了干系?真是寿星老儿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志远被骂得脸上无光,沉默了好一会,悲痛的看着李熙:“爸,我知道如果露了馅,是个什么后果,但大丰,我一定不会囫囵的留给日本人!想给日本人下绊子,反而成了帮日本人建厂子?我不甘心!眼睁睁的看着,日本兵吃着咱大丰出产的罐头,却在向华北推进,砍我们中国人的头,我更不甘心!我信任爸,想爸帮我把关,希望得到爸的指点和肯定,但不管爸赞不赞同,真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天——”
志远左手撑炕面,右手紧握拳,脸色潮红,眼神却亮得耀眼:“我一定,一把火,把大丰烧做白地!”
李熙满心的无奈。
因为他的善德,虚弱但眼神又极倔强,知子莫若父,李熙知道,这小子要起了性子,那是任谁也说不听,九牛都拉不转。
李熙只觉得嘴里发苦,一如他所料,这臭小子,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吓不退,劝不听,自己的姿态,算是白做了,根本就唬不住他。
那就只能帮他了。
李熙并不想总是迁就志远,他也有的是法子能让志远倔不成,最简单就是把他关在家里,不用多,一个小赵就可以把他看得死死的!
可李熙不忍心,因为他知道,那比杀了他,更让孩子难过。
何况,他也不甘心,让日本人“军事接收”了大丰。
同时,李熙也深知,同为大丰实际股东、他视为知己的多年老友张惠霖,决不会乐见大丰落在日本人的手上,那老哥们,肯定也和善德似的,宁愿一把火把大丰烧了,也决不便宜日本人。
李熙暗里叹口气,感叹自己即将又一次,明知危险,可却仍被善德这小东西裹挟着,上他的贼船,拼死为他护航。
谁有安逸不享想上贼船啊,可有啥法子呢,臭小子倔起来九牛拉不转,连杜海山都拿他没办法,做父亲的,总不能看着孩子船毁人亡吧?
李熙眼神带着义义愤,腾的从座上站起:“你以为我甘心?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的,看大丰落日寇之手?还是他妈的用于军用!”
李熙走回炕边,揽着志远的肩,眼神已经从义愤变得充满心疼和担忧:“事关大义,张汉贞一个妇道人家,尚且有如此肝胆,你以为,爸会连个女人都不如?!只是兹事体大,对于后果和形势,你要有清醒的认识,要慎之又慎!且不管进展到哪一步,都要把情况向我汇报,风高浪险,我要全面掌握,才能保你不船毁人亡。”
门边的朱厚辉,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听志远说要烧掉大丰,让他心惊肉跳:那可是好几十万啊,哥儿倒真舍得!这哥儿傲气,有意无意间总尽量不占李家资产的便宜,他名下的大丰股本金,东翁代他出的,从来没说要他归还,可他每月总有资金,还到李家帐上,东翁说了不止一次,叫他别还了,那些没还的钱,就算是他当大丰总经理的薪水,可哥儿就是不听。
之前朱厚辉是为志远心惊肉跳,这会子,眼神已经不在志远身上了,而是转到了李熙的身上,而且满眼钦佩:东翁这是要相助哥儿,够勇!真是好样的!
又在心里笑:东翁比那川剧里演变脸的老倌儿还厉害,人家变脸,至少还要抹一抹脸才能变,东翁连脸都不用抹,一看吓哥儿不住,立马就转舵,一句“日寇”,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把哥儿揽怀里,和哥儿成了一伙了。
“嗯!我一定!”志远忙不迭的点头,满眼感激,正头晕眼花呢,爸坐回了自己的身边,揽扶着自己,给予了自己坚定的支持!
李熙伸手在志远头上探了探:“好象更烫了,躺一会吧,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
志远却拉着李熙的胳膊不让他走:“爸,药不急!我只想知道,爸是不是觉得,放火烧,这法子,有不妥?我知道,光是满铁调查总部,就有什么痕迹专家,您刚才说,是失火还是纵火,日本人能查出来?”
“当然!你以为,起火原因是否有可疑,行家会看不出来?”李熙白了志远一眼:“不管有没伤亡,大丰这种大厂火灾,都是大事,当局派人查验,是很大概率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做最周全的打算,汽油没错是烧得爽,可气味和残留,总不可能一点破绽都不留下。”
“那——”志远急问:“爸是否觉得,用火不宜?”
李熙沉吟了一下,道:“要毁掉大丰,放火烧是比较可靠也容易做到的方法,关键是又要烧了大丰,又要这事不让日本人疑心到我们头上,”李熙意味深长的看志远一眼:“知道要怎么做吗?”
志远看着李熙,忽闪着睫毛不说话。大丰烧定了,时间节点仰仗李熙提供的情报,总要抢在日本人接收大丰之前,至于怎么个放火法,他有一些想法,但还不成熟。
想了一会,志远讨饶似的摇了摇李熙的胳膊:“爸有好法子,就教给我吧,我这会子,人不舒服,一脑袋浆糊,没什么成熟的想法。”
李熙却不依不饶:“拉倒吧,在里头两天,我就不信你没想过。”
志远低下头:“真的!在里头是有想过,可到时,到底是‘失火’,还是被什么人‘纵火’,我还没想好。”
李熙微微一笑:“还说没想好,这‘被人纵火’,不用我提醒,就已经在你的选项里了!不错。”
志远茫然的看着李熙。
李熙伸手轻轻拍拍志远的脸:“烧傻了啊?李正源你能用得出神入化,连我都服,怎么,到了大丰这里,就不会转弯了?”
“爸……你……你服我?”志远怔怔的,跟着就求李熙:“爸,您就别和我打哑迷了,把话明着说,我这会子,头疼,脑子发木,啥弯也转不过来,真的!”
李熙却是一副严师的调调:“很多危急的情况,并不一定在你神清气爽时发生,当危险逼近,因为身体不适,就不应对了?越是烦难,越要冷静,越要思量周全,坐好了,我要考你一题!”
志远听了一愣,但马上就顺从的坐正坐直,看着李熙:“好,请爸出题。”
“我问你,如果爸要你杀掉岛村三郎,又要让此事,别人完全疑心不到我们身上?你会怎么做?”
志远忽闪着睫毛,好一会,突然间兴奋的一拍自己的大腿:“我明白了!我明白爸为什么之前提李正源了!”
志远转头看着李熙,答非所问,两眼放光:“我明白爸的意思了!我知道大丰要怎么个烧法了!”
李熙立即就沉下脸:“淡定!大呼小叫的,兴头个啥啊?!”
跟着就用带点阴沉的目光,逼视着志远。
志远意识到什么,脸上的兴奋退去,在炕上移了移身子,对着李熙,恭敬的跪坐。
李熙瞟了志远一眼:“知道错了?”
志远脸有愧色,轻声道:“嗯!是我忘形了。虽说这是马家,门里门外还有人守着,可一时兴奋,高了声音,内里还有‘大丰’、‘烧法’,忘乎所以,实在不该。”
志远诚恳认错,李熙仍有不满:“有人守,也架不住你声高!隔墙若有耳,你就死在这上头!你特训班的学是怎么上的?身为特工,难道不知道保密即是保命?你要记住,言行前先自忖后果,夹着尾巴做人,小着声音说话,就总比你现在这个烂样能活得久些!”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志远还能咋地,只能唯唯诺诺,恭顺听从。
李熙脸色稍缓:“别跪了,坐下说吧。刚才突然间那么兴奋,开了啥窍了,说来听听。”
志远改跪为危襟正坐,哪里还敢卖弄,又细想了想,然后小声道:“爸要我回答,怎么才能杀了岛村,又不让人疑心到我们身上,我就在想,爸为什么要我、连我从长春带来的人,都坐今晚的火车回长春,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