瞌睡中,志远小小的胳膊支不稳脑袋,每过一会就会晃一晃,看得海山心中好生疼惜。
海山记得,自己突然间又吐又泻,他自己就是大夫,很清楚自己是染上了霍乱,他第一时间想的就是,保护他的远儿不要传染上,他命令孩子,立即回火磨坊,洗手洗脸换衣服。
但没用。这臭小子,这回竟然很不听话。
海山记得,自己当时是忍着让人晕眩的腹中绞痛,骂他,甚至还打他,但这小子,这次却执意不从,倔得如一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也不走,硬是留在自己身边,服侍自己吐、服侍自己拉,清理污垢,喂水喂药,还把自己给他的玉枢丹,拿来喂给自己吃。
骂他打他时,远儿说的话,似乎还就在耳边:
“爹!你就我一个儿子,你病了,我不服侍你,谁服侍你!”
“我不走!爹!你打死我,我也不走!我们两父子,一条命!”
妈的,欺负自己生病,竟然敢如此不听话,等自己病好了,看老子怎么整你!至少抽个几笤帚!还是狠的!
孩子竟敢不听话,但也真的至纯至孝,海山既想用笤帚抽他的屁股,也想好好的抱抱他,好好的疼他。
“远儿——”海山轻唤一声。一开口,就感觉喉咙里毛糙糙的,又干又痛。
志远瞌睡中摇晃的身子猛的一抽,人立即就醒了,跟着就跳下炕,几乎是反射性的从炕边捧起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铜洗脸盆,紧张的问:“爹,想吐?”
海山轻轻摇摇头,一边咽咽口水,准备润润喉咙再说话。
“爹,是要拉?”志远又紧张的问,边问边放下脸盆,飞快的把放在门后的便桶给移了过来。
那熟练劲儿,看来已经是服侍过很多次的拉和吐了。
“水……爹要喝水。”海山说道,有气无力的。
志远听了,点头应一声,立即把便桶推回原位,跑出去洗手,然后回屋,给他爹捧上一杯温吞水。
海山支起身子,喝了一口。
“甜的?”海山咂咂嘴,问道。
水有点甜,很舒服,海山一气就把一杯水全喝了下去。
“我放了点冰糖。”志远道:“我记得爷爷以前说过,吐泻剧烈,会让人失水抽筋,喝水不能用白水,最好加些糖,至不济也要下点儿盐,昨天爹爹抽筋了,我就用家里的一只鸡,和人换了些冰糖。”
以前老杜头喜欢把志远带在身边,志远不喜欢学医,他更喜欢读书和做小生意。但他的记性极好,大人说的话,只要是他能理解听得懂的,就不会忘记。
喝了水,海山感觉舒服了好些,志远又从他手里把杯子接去,还用手巾,轻轻的帮他抹去嘴边的水迹。
海山看着他,心头温暖,有儿万事足啊!有儿子——真好!
志远又倒了一杯水,拿出贴身藏的玉枢丹,服侍海山吃药。
一盒子的玉枢丹,只剩下最后两颗,海山吃了药,问志远:“给你两盒玉枢丹,还有一盒没开?”
“嗯。”
“呕吐稍止,就可服汤药了,远儿,剩下的那盒子药,不要开,你好好收着,以备万一。”海山郑重的交待,事到如今,再赶孩子离开,已经没有意义,他怕孩子万一染病,那可就是救命的药了。
志远明白海山的意思,看着他爹面色苍白,眼窝下陷,两颊深凹,仿佛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的模样,心里很是难过。
海山染了霍乱,志远已经很难过了,谁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堆警察,以通匪、窝脏,藏匿罪犯庆文秀并助他逃跑的罪名,把杜海山给抓了起来,村民们纷纷为海山说情,但警察在西厢炕洞里,翻出了一支匣枪,这可是私藏枪支!也不管人是否正在病中,人马上就被押走了!
志远简直要发疯了!
次日,村尾,赵一春家。
寡妇门前是非多,为了避嫌,赵一春除了几户族亲,平日里和村里人来往不多,所以她家,鲜有人来访,今日却有一个小客人——杜志远。
说志远是客人有点过了,因为他并没有得到,一个客人的待遇,赵一春根本就没有让他进屋聊的意思,把人堵在院门那里,双手抱胸前,瞟他一眼:“远子,找我啥事啊?”
她隐约猜到,志远来找她是为了什么。
昨天,杜海山被警察抓走了,杜志远给村里的村长跪了,求他出面救他爹,村长感念海山,在这次霍乱流行中,免费救人的义举,倒是没有推辞。
村长去城里活动了个半天,打听了些消息回来。
杜海山通匪,加上私藏枪支,是重罪,所以人已经入狱,村长自己贴钱,请了相关的熟人吃饭,还是没见着海山,说重犯,如果没有监狱长批准,是不让私见的。
但村长打听到一个重要的消息,监狱长姓陈,和本村的八叔公是亲戚,如果想见海山,给海山送药送东西,得去求八叔公,那狱长的姐姐,是八叔公的四儿媳。有八叔公出面说情的话,估计有门!
赵一春已经听说,志远去求八叔公时,被八叔公轰出了门。
八叔公因海山拒绝了他为赵一春保媒,感觉伤了面子,只要提起杜家,就生气骂人,怎么会肯为他出面去说情。
赵一春冷眼瞧着志远,志远眼睛是肿的,但脸是干净的,衣服也是整齐的,看得出他来之前,收拾过自己。
这小子,还知道礼数,知道自己不是那些无知村妇,是讲礼仪之人。不愧是孩子中的人精。这一点,赵一春心里都服。
志远很恭敬的躬身行礼,哀求道:“春婶子,远儿求您,向八叔公讨个情,请他和那监狱长说个情,让我去见见爹,给爹送药送衣服去。”
赵一春瞥他一眼,这臭小子,挡她的好姻缘,害她委曲的哭了好些天,还被村里人指指点点,寡妇就已经够惨了,倒追海山,人家还不要她,村里人的口水,真的差不点没把她淹死,后来看海山又送架子又送药的,以为海山回心转意,她厚着脸皮,邀请海山当她火磨的掌柜,还说可以送海山干股,这可是已经倒贴到了家了啊,可海山竟然还是支支吾吾,连当火磨的掌柜都没答应,妈的,天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男人!
所以听到海山也得了霍乱的时候,赵一春并没有去看他。到听到他惹了官非,被抓走了,更是把要跟他相好的心,冷了下来。
现在志远来求她,积累了多少天的怨气,总算到了报仇的时候!
“哟,我一个妇道人家,长辈面前那说得上话啊?再说了,远子,你找错门了,八叔公为什么不待见你啊,是因为我的事啊,我才是正儿八经的苦主,你们爷俩,鼻孔朝天,目中无人,就知道轻贱咱孤儿寡母的,我对你,可是恨得牙痒痒的!”
赵一春真的恨得直磨牙!
看志远的眼神,充满嘲讽和怨毒:“远子,人都说你聪明,老娘根本就不待见你!这个,你不会不知道吧?你来求我,是估着我好性儿,不会像八叔公那样把你轰出门是不?我告诉你,赶紧滚蛋,不然大叉子把你叉出去!”
“春婶子!”志远连忙给赵一春一跪:“你要出气,只管打我,春婶子,我昨天就进了城,找了城里洋学堂的老师们,说了我爹的事,他们说我爹,顺天菩萨的名声在外,是好人,他们都愿意帮我爹,会找熟人向衙门里说情去,还说就这两天,他们会找报纸的记者,来我们村,把这次霍乱我爹免费给乡亲们治病的事,给写成稿子,到时发在报纸上呢。到时说不定,我爹就能放出来了。可我爹,才得了霍乱,就被抓了,如果没药吃,会死的!求你了,春婶子!”
赵一春怒了:“老娘倒贴,他都拿翘,拿别人的好心当脚底泥,有多清就撇得多清,现在有事了,就想起我来了?他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快滚!”
说着,转身就去拿草叉子,操着叉子,就作势要叉志远。
志远跪着没动,眼里含着两泡眼泪,样子很是可怜。
赵一春拿着叉子,叉不下去,叉头可是铁尖尖,毕竟那是一个孩子,她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也算计过别人,但并不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赵一春扔了叉子,揪着志远拖出院门,然后就要关门。
“春婶子,求你了,我家的鸡,全给你好不好,求你了!”志远顶着门,不让她关上。
家里的钱,本就没多少,昨天警察来抓人的时候,志远全塞给他们了。现在,家里还能拿得出手的,就那一架子鸡了。
赵一春也顶着门,骂道:“谁稀罕你家的鸡,你给我滚!你好歹也是个站着拉尿的,这么死乞白咧的,还要不要脸!”
志远脸上有了羞愧之色,没再说话,可手却扔把在门上。
赵一春耐心用光了,眼里放出了凶光:“最后说一次,放手!我要关门了!不然,手夹断了别怨我!”
志远被她吓到了,惊恐的看着她,手慢慢放下了。
赵一春狠狠的将门一推!
“啊”的就是一声惨叫,在她关门的时候,志远看门就要关上了,突然又伸手去把着门。
结果右手四指被门狠狠的夹了一下,十指连心,疼得他差点闭过气去。
赵一春心里一惊,手先一松,心慌意乱中,开门把志远一推,然后“咣”的一声把门关上,拿过顶门杠子把门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