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农历四月二十三。
杜家完成逝者安葬的次日。
庆三爷的德式大马车,驶在从浑河堡村回庆家的路上,由于治安比以前好,庆三爷也不想招摇,再不是前二后四,六个炮手护卫,只有两个炮手骑马跟在车后,但庆三爷几时都不会放低警惕性,他的车夫和他自己,衣下都掖着短枪。
车里坐着庆三爷,还有杜志远。
今天是杜海山,启程出发去报仇的日子。海山把志远,托付给庆三爷,请庆三爷带回庆家代为照顾。
庆三爷看志远一眼,志远今天穿一身灰色衣裤,黑色靸鞋,虽是粗布衣服,却也整齐,头脸手脚都干干净净,连头发都理过了。
海山身上担着血海深仇,自己此行生死未卜,临行仍不忘为志远梳洗打扮,可见海山有多爱这个孩子。
“远子!”庆三爷拍拍小志远的肩膀,笑着说:“一会到了家,有饺子吃,你三大爷还叫家里人炖了红烧肉!晚饭呢,给你煎一盘子荷包蛋,让你可着劲吃!——你爹说你最爱吃荷包蛋了!”
庆三爷说完,等着小志远给他的热烈反应。
饺子、红烧肉,还有荷包蛋,哪一样不是小家伙平时想吃却难得吃上的美味,即使这小子心情还没平复,又和他爹刚刚分离,那就算不欢呼雀跃,至少也要报以感激的笑容吧。
志远看向庆三爷的眼睛顺下了,盯着手里抱着的他自己的小包袱,神色淡淡的,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
庆三爷可是和海山拍了胸脯,保证要把志远照顾好的,吃的不行,再来一个厉害的:“远子,你不是老缠着你三大爷,想我教你用枪吗,打明儿起,大爷教你!”
这下子,该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子了吧。
可志远眼皮子都没抬。
庆三爷不禁火起,心里骂道:“妈了个巴子的!这两父子还真他妈的一个德行!好的时候真好,不好的时候比玉皇大帝还难伺候!”
心里骂着,手上还是轻轻摸了志远脑门子一下,耐着性子,柔声问:“远子,怎么不说话啊?”
“三大爷!”志远抬起眼睛,那眼神看上去好生的可怜:“我能不能不去你家?!”
“啥?不去我家你还能上哪?”
“你能不能带我去庙里,三大爷!求你了。”志远的手握上了庆三爷的手腕,轻轻摇晃着。
庆三爷惊诧的看着志远,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有点心疼的抚着志远的背,问:“那天晚上我和你爹聊的,你都听见了?”
志远点点头。
“难怪今儿你爹走,你一点都不闹腾。”庆三叹道。
海山此行,当然不会和志远明说是去报仇,只说是庆三爷介绍,有地方赚大钱去,要走开一段时间。
分别时,志远乖得不像话,虽然满眼里都是不舍。志远他这是怕自己真的是灾星,所以宁愿和海山分开,以减少克性。
庆三爷意味深长的看志远一眼,问:“那,你怪你三大爷不?”
志远最粘他爹了,那晚庆三爷说志远是个不祥之人,劝海山把志远送人或送到庙里出家,这肯定招志远恨啊。
志远摇了摇头:“三大爷是真心为了爹好,三大爷的好,我会记着一辈子。”
庆三爷又吃惊又欣慰,伸手把志远揽在怀里:“真是懂事的孩子。庙里就别去了,家里有好吃的,庙里吃斋不说,还没人照顾你,要有个什么事,我怎么和你爹交待?!”
志远摇着庆三爷的手,央求道:“三大爷,我能照顾自己,你就带我去吧!”
庆三爷摇摇头:“去庙里,是为了出家,以断你和你爹的名份,去了庙里,可是要剃光头,早晚要念经,还要服侍师傅的,吃的都是清汤寡水,油星子都不见。”
“我不怕!”志远说得坚定而迅速:“我只怕我克性大,会害了我爹。”
庆三爷终归还是比较迷信的,想想海山的此行的危险,也就松了口:“好吧,我带你去,你小子有种,你三大爷也不含糊,白天呢三大爷有事要忙,晚上呢去庙里陪你,我是南山寺的香主,他们看我面子,不会为难你的。”
“谢谢三大爷!”志远终于露出了微笑:“那我们现在就去。”
“不忙,你爹啊现在还在路上,不会有什么危难,三大爷也要回家先拿点东西,去庙里也不能空着手去不是?你呢,中午,把饺子,红烧肉,还有荷包蛋,先吃个肚圆!下午再带你去。”
“三大爷,如果爹爹回来了,还能是我爹不?”志远担心的问。
“当然啊,咱这只是怕有事不是,暂时把你舍到寺里渡劫,等你爹回来了,我和南山寺说一声儿,你就还俗,回家跟你爹继续过日子。”
“那就好!”志远放心的笑了,甚至轻松的打趣起庆三爷:“三大爷,还说你信神呢,你这算不算是有事就抱佛脚,没事就不烧香啊?”
要渡劫就入佛门,渡了劫就还俗,想想还真是,庆三爷都不禁脸红一红,随即也豪爽的笑:“你个人小鬼大的,但说的也不差,世人大多如此,其实呢,信神也好信佛也好,是为了自己能行善、不做恶,保自己做事不要太违天理,别天不怕地不怕就行,不然坏事做尽,迟早会有报应!”
志远凝注着庆三爷,眼睛很亮。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三大爷说的话。在想其中的道理。”
“既然你爱听,三大爷再来和你说一个道理。远子,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小心眼。”
“不能小心眼?”
“嗯。自古英雄,都目光远大,不能只看自己,只看自己一家,更要看到大家,胸怀天下。”
看见志远的表情有些迷茫,庆三爷解释道:“比如,你爹,你若只知道要救你爷爷出绺子,心眼就小了,但他借三江好之力,打散了战全胜绺子,为本地除了一害,让老百姓少受一个绺子的苦,这心眼就大了。”
见志远听得认真,庆三爷继续道:“又比如你三大爷,如果只知道还你爹的救命之恩,这心眼就小了,但敬你爹是顺天菩萨,帮他做为国为民的好事,这心眼就大了。你三大爷也不是什么好人,年轻时被恶人相逼,也当过土匪,可我敢仰对天说腑对地讲,我庆老三没坑害过穷人,只为自己发财报仇,那就是心眼小了,劫富济贫,伸张正义,这心眼就大了。”
志远认真的听着,眼睛比刚才更亮:“三大爷,我明白了,你是说做人不能小心眼,心眼小了,眼光就短浅,整个人的格局就小了。”
庆三爷颇为惊喜:“你个小东西,小小年纪,竟然知道‘格局’,比你三大爷有文化,哈哈!”
志远想了想,问:“三大爷,为什么和我说小心眼呢,这里面定有缘故。”
庆三爷收敛了笑容:“嗯,聪明,说到点子上了。志远,你知道吗,你看你娘的眼神,入我眼里,你的眼神,在人前和人后,是不一样的。”
庆三爷拍拍志远的肩,意味深长的说:“虽然你还小,但这不对,知道不?一个嫉恨的人,格局能有多大?”
志远神情凝重,羞愧的低下了头。
农历四月二十四。
三江好这天流窜至抚顺境内的峡河一带,压(压,即住下来)在一个叫黄村的村屯里。
土匪打劫,一般只求财而尽量不伤人命,但三江好新入抚顺地界,为了立威和震慑人心,三江好在两天前,洗劫了一个叫“三家子”的村屯,绑了人票8名,其中女票2名,放火烧屋数十间,还有敢反抗的三个人,被杀了头,一时搞得人心惶惶,大秃头叫这个是“到新地,扬名立万”。
果然,这天只差了一个崽子进黄村传话,黄村的人就怕了,村里的头头脑脑一商议,感觉还是进贡比遭抢劫损失要小,村民们在村长带领下,跪迎三江好匪众入村,对大秃头等当家的,头头脑脑们更是围前围后,表示欢迎。
把匪首们迎进村长家里,什么粉刀牌的香烟,味香阁的肉脯,花花绿绿的糖果,炒得喷香的花生瓜子,还有新鲜的桃子杏子,摆了一屋子,酒席的丰盛更是没法说。
结果呢?吃喝归吃喝,打骂还是打骂。
到各家催捐土匪要款的头头脑脑们,只能拼了命的各家各户要钱去,慢些就要吃土匪的耳光子。
大秃头和军师带着亲信卫队,住在村长家里,村长一家子,反而被赶了出屋。
这时才吃过晚饭的酒席,坐在炕头上,大秃头一边剔着牙,一边盯着炕桌子上,堆成小山一样村民们的钱财“贡品”,好不得意。
“怎么样,我就说了,这些穷棒子,不给个下马威,就是剃辫子的秃脑瓜,不好抓上手,有了三家子的榜样,以后都不用我们动手,他们就得把钱财乖乖送到我们手上。”大秃头就着炕桌上的油灯,拔弄着他的战利品,得意洋洋的说。
可边上的军师没言语,大秃头并没听到意料之中的恭维之声。
大秃头扭头看向军师,见军师,盯着一个地方,大张着嘴,表情骇然,脸都吓白了。
大秃头一看就知道不对,一边转头向那边看去,一边已经拔出了枪。
军师看向的地方是他们这边屋子的窗户,那窗户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挂上了一个物件,像是一个颗人头!大秃头肯定这是有人新挂上去的,之前肯定没有这东西!
大秃头一跳三尺高,一声大喝之下,村长家里的匪众们,也立即炸了窝!
将灯移近一看,果然是一颗表情狰狞的人头。
虽然有血污和有些走形了,但大秃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人头是——钱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