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充斥着血的味道,就算是地面已经被冲刷过无数次,可每天的亥时还是会浮现出一滩一滩的血迹。
泠鸩躺在榻上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对面坐在桌旁的季眠满面的惆怅,又担心泠鸩,又担心这个屋子里的其他事情。
“你醒了?没事吧!”
她没有回应,自顾自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边走边缓慢呼吸,感受着这间屋子的悲哀。
她右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好像在捂着伤口一样,然后走到床榻与桌子中间的空地,闭上眼睛,向后直直倒了下去。
季眠慌张冲上前将她接住,“你做什么?怎么又晕了!”他怕外面的人听见,故意压低了声音。
“这么死的......”
“什么?”
泠鸩在他怀中,侧过身子,手指横着划过他的喉结,“就在这里。”
一股凉意从季眠的脊柱只窜上头皮,他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了两个女人在这里被人用斧头砍下头颅的场景,一下......两下......这种冲击无法形容,他就是那两个女人。
他捂着自己的伤口奋力想要逃出这个屋子,但被男人拖了回去,眼泪和血布满了全脸,绝望充斥着心脏。
“醒一醒!”泠鸩拍拍他的脸。
他从自己的梦境中醒来,发现天已经黑了,自己躺在床上,而泠鸩正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不对,时间怎么过的这么快?
他想要起来说话,觉得嗓子里一阵疼痛,就跟真的被人砍过一样,发不出声音。慌张之下他紧紧捂住自己的喉咙,惊恐看着泠鸩。
泠鸩在他身边坐下,扯开他的手,伸手抚上他的脖子,一阵冰冷渗入皮肤。
她的手臂随着他的呼吸搭在他胸膛上下浮动,手掌触碰到他的喉结。
季眠呆呆地看着泠鸩,入了神......
“行了!赶紧起来!”
他突然脸红,坐了起来,尝试发声,发现已经全然好了,“这是怎么回事?”
“冤魂。”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
泠鸩摇头,“没有。”
“为什么?”季眠想起了前几次,他似乎都有类似的经历,化作魂魄跟随马大之妻,还有梦里碰见的那个巨坑里的恶鬼,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对了,我之前......”
“季公子?”
话说一半被门外的声音打断,盛林基提着食盒礼貌地敲着门。
“季公子?”
季眠正要回答,泠鸩拦住了他,自己先躺回床上,转过身去。他才开了门,“盛公子!怎么了?”
“我瞧着晚膳你们也没有用,我这儿都是斋饭,给你们拿一些,不介意吧!”盛林基指了指手中的食盒,眼神却一直在飘忽,往里面寻着泠鸩的身影,“令妹,还好吗?”
令妹?季眠一时没反应过来,赶紧慌张地说,“她是胎里不足,出生就带的病,吃了药倒是好一些了!”
盛林基顺势走进屋子,“你煎药了?”
“额......是之前我们......我们家那边寺里的老住持给的丸药,用水化开服下即可。”
“原来如此......”他边说边远远看着泠鸩。
季眠也发现了他的异样,站在了他的面前,挡住视线,他收回眼神,悻悻打开食盒,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我家近来有喜事,我今儿也从酒庄订了些素酒,季公子不介意的话,一起喝两杯?”
“自然不介意。”
盛林基,“那令妹.......”
“她......”季眠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因为他并不知道泠鸩的意思是不是这个,“她吃了药睡下了,无妨,你我少喝一些!我守在她身边就是!”
“好!”盛林基爽快地拿出两碟素菜,和一坛酒。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虔诚的居士,什么是佛?怎样才能进入极乐世界?
是心无杂念的朝参暮礼?还是竭力虔心的唱诵心咒?
亦或者是,将他们送去极乐世界......
可怜的比丘,可怜的优婆夷,可怜的善男信女,你们都不曾真正领悟佛法,佛法之宏大,之神秘,只有吾盛林基参透......
为了佛祖,吾愿渡世人,去往,极乐世界......
季眠两三杯素酒下肚,眼前开始模糊,他看着泠鸩的方向昏了过去。而盛林基此时站在那里,宛如一尊菩萨,他垂眸静静看着季眠倒下,心却一丝悲悯都不曾有过。
他脖子像是被重新缝合一样,机械而又木讷地转向泠鸩。
可怜的少女,她从不曾感受到这世间的美好,邪恶的疾病将她困于床榻,被永远定义为阿芙蓉,这世间有谁又能救你呢?
郁林寺的高僧吗?还是矗立在殿堂内的乞叉底鹐沙?不,只有我,才能救你!帮你摆脱病魔,送你去极乐世界!就像我,为尽孝道杀死亲爱之人一样!
“嗡,哈哈哈,温三摩地,梭哈...... ”盛林基将从门外拿来的斧头放在床边吗,双手合十,站在泠鸩身后,“嗡,哈哈哈,温三摩地,梭哈......”
“你在超度谁?你的母亲,还是刚满十六岁的妹妹?”
泠鸩没有动,但却张口幽幽地问。
盛林基睁开眼睛,有些不可置信,但很快他露出笑容,“我在超度你。”
“我的灵魂,无法超度。”
“为什么?”
两个人格外地淡然,你一句我一句,虽然都知道对方要杀了自己,可却没有任何的慌张与反抗。
“因为......”她停住,眼底失去了所有的光亮,“因为我犯了错。”
“何错?”
她转身坐起,伸手碰到盛林基消瘦的脸庞,像是看撞上南墙奄奄一息的兔子一样,充满了悲悯。
她说,“因为我和你一样,以为自己能渡世人......”说罢,她纤细的手指掐住盛林基的脖子,“但我不能杀你,她们,在等你!”
盛林基动弹不得,胸膛和手臂被四只手缠住,手指用力嵌入他的皮肉。
“啊!”就在一瞬间,他与四只手都消失不见,连叫喊声都有起有伏地化作云烟。
“呼.....”泠鸩在季眠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他缓缓醒来,看着屋子的地板上是一大滩的血,又看看冷着脸的泠鸩,屋子里安静得吓人。
“啊!”
东厢房传来男人的嘶吼。
季眠推开屋门,往东边冲去,顺着声音找到了那间屋子,想都没想就推门而入,但眼前的场景让他动弹不得。
案几上两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地上一个无头尸,腹部与手臂被撕烂,与开膛破肚无异,佛龛上的菩萨染上了鲜血。
这种冲击通过五感窜入大脑,他虽在大理寺做过事情,却也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一幕。
“这简直是......”
“阿鼻地狱。”泠鸩早就跟了上来,她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下一块布,跨过盛林基的尸体,走向佛龛,擦拭掉地藏菩萨身上的血迹,然后将菩萨像的正面转向了墙壁。
她皱了皱眉头,口中蹩脚地念着,“嗡,哈哈哈,温三摩地,梭哈。”
季眠不敢说话,只看着她做完这一切,跟随她走出了东厢房。
“盛林基,他......他真的杀了他的亲生母亲和妹妹?”季眠不敢相信,怎么会有人弑母杀妹作为祭品,“为了,供奉菩萨?”
泠鸩摇头,“他以为,他杀了至亲,就能送她们去往极乐世界,陪伴在菩萨和佛祖身边。”
“啊?”多么荒唐的事情,季眠又心痛却又无奈,“他.......愚昧!”
“走吧!”
季眠疑惑,“可是,他就这么死了!要是被发现,不会以为是我们做的吧!那个送酒的人,是看见我们进了盛宅的!”
“放心吧!我们根本没有来过盛宅......”
“诶?”
他细想,莫非是泠鸩又做了什么手脚?
刚准备要走出盛宅,东厢房里传来了动物喘息和啃食的声音,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清楚。
“什么声音?”
泠鸩眉头一皱,心中的不安油然升起,她很久没有感受过心脏剧烈跳动,直觉告诉她不对劲。
两人又快步冲回盛宅东厢房的佛堂,盛林基尸体旁站着一个几乎透明的东西,好像是一只动物,但它的形态缥缈不定,只能看见头和四脚。此时它正叼着盛林基的心脏咀嚼,看到泠鸩和季眠后愣住,口中发出了奇怪的叫声,好像在嘲笑他们。
“是你!”泠鸩喊着。
那东西歪了歪脑袋,直直朝泠鸩扑了上来,平时机敏的泠鸩这时却在愣神,季眠眼疾手快挡在了她的前面。
奇怪的是那东西扑到季眠身上就化作了云雾散开,又重新在他们面前组合成一只四脚的野兽。
它很是气愤,虽然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它在呲牙发怒,身后的的云雾越聚越多,瞬间,连天空都积满乌云,开始电闪雷鸣。
季眠下意识握住了泠鸩的手腕,再回头看她,她只死死盯着对面的怪物,胸腔上下起伏得厉害,已经无法喘息。
为什么?她是在害怕吗?季眠第一次瞧见她这个样子。
她在害怕什么?
隐隐约约传来了一声犬吠,怪物愣住,朝着天空看了看,有些不甘心地收回法力。
“妖孽!哪里跑!”一个陌生声音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季眠什么都没看到,感觉一阵疾风刮过,直冲对面的怪物,怪物化作的云雾和疾风纠缠在一起。
又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双消失不见。
一切又回归安静,根本不像现实,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刚才那是什么?”季眠着急问泠鸩。
泠鸩呆呆地抬头看天,“你刚才,听到犬吠了吗?”
“好像有,但也好像没有......我听得不真切,都是雷声。”
“好像有,但也好像没有......”她重复着季眠的话。
季眠怔住,扯了扯她的袖口,“泠鸩,你还好么?”
这下泠鸩才回过神来,瞧着刚才怪物消失的地方,那股疾风又突然出现,在空中转了两个弯窜进佛堂,佛堂的门也被关上。霎时间佛堂里闪出微微光亮。
泠鸩刚准备走过去开门,季眠却还是挡在她前面,小心翼翼往前试探,还说,“你别怕,我去看看!”
她撇了撇嘴,站在原地看他。
他走到佛堂前,吞了吞口水,有点心虚,但想来如今也没有什么更恐怖的事情能吓到他了,更何况这次泠鸩需要他的保护!于是一脚踹开门,跨了进去。
“啊!!!!”他又冲了出来,躲在泠鸩身后,指着佛堂,“怪......怪......怪物!”
泠鸩挑眉,“你不是挺厉害的么?”
“不是,他......他长得......”季眠话都不会说,结结巴巴,果真被泠鸩白了一眼。
佛堂里的“怪物”走了出来,是个瘦高男人模样,半披这头发,一身水合服道袍,手腕带着环臂甲,手中拿着一把带着羽毛的芭蕉扇子。
但让季眠最惊恐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那人的眼睛,他没有眼睛,而是从眼睛里又长出了一双手,手掌里嵌着两颗眼珠。
“他.......”
没等季眠惊呼,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温润柔和,与他穿着打扮很是相符,“我以为你们会先去华盖山!”
“路过,发现了这等事!你怎么会下山?”
“这几日妖气笼罩乐安城,我下山寻这妖怪,追了有几天了,今日才显出形来!”他眼中的手来回的摆动,眼珠也左晃右晃,十分诡异,“我总觉得这妖怪,在哪里见过。”
泠鸩叹了口气,“或许是个老熟人。”
“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把季眠拉了过来,“这是我跟你说的华盖山故友。”
杨任双手握住扇子放在胸前,对季眠长揖,季眠见他虽然样貌怪异,但似乎识礼知书,便心有余悸地回礼,“在下季眠!”
“甲子太岁,杨任。”
“嗯?”季眠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泠鸩,又看看杨任,“甲子......太岁?”
泠鸩挑眉,“嗯,对,你不是说你犯他吗?”然后看热闹似得指了指杨任。
杨任手里的眼睛立马打量起季眠,看着那双手,季眠只发怵,动都不敢动,半晌,杨任笑了,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大可放心,有人唬你罢了,犯太岁你还早着呢!”
他似乎知道为什么之前泠鸩要白自己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