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承在三年前到仙游任职县令,在仙游待了两年之久,这天,他曾经的学生来仙游拜访他,这位学生正是季眠。
季眠与宋承是同乡,宋承中举后在乡里开了学堂,教一些家中贫苦的少年念书,同时也在温习备考,渴望再中进士。季眠是他的学生中最不一样的,从小便是天赋异禀,爱书如痴,书中之道更是能极快领悟,所以宋承也常将自己家中藏书赠与季眠,更是愿意和他说一些为官之道。
他总说,为官者,利民也,否则民将弃之。
季眠下了船,在仙游县的街市四处看看,他已考中,即将任职大理寺主簿,上任前想再与恩师见上一面,听闻恩师这几年为官清廉,处处替百姓考虑,就连京城的官员也有不少夸赞的。再看仙游百姓安居乐业,心里莫名有些感触。
“熟水!卖熟水喽!”街边卖浆者沿街喊着,碰见了季眠,“公子是外地来的吧!”
“你怎知道?”
“瞧着你面生,这里的人我都见过!”卖浆者呵呵一笑,“公子来碗熟水吗?我们仙游独有的,别的地方喝不到!”
“好!多少钱一碗?”
“一文钱!”
季眠从腰带中掏出一文钱递给卖浆者,卖浆者还了他一碗凉茶,他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却被苦涩的味道充斥口腔,“咳咳,这么苦?”
“驱寒祛湿!这是好东西!”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手里的碗,此时前面来了一辆马车停在了对面,听到里面有个女子,声音软糯,轻轻道,“停车!奴家想吃宝云斋的点心了!”
话音落,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男子,到对面点心铺子拿了一个食盒回去,这才离开。
“呸!”卖浆者冲着已经离开的马车啐了一口,“不要脸!”
季眠不明所以,好奇问,“何出此言啊?”
“你不知道,那是我们仙游有名的大户人家,姓王,前几年纳捐了个监生,我们都叫他王监生。”
“王监生?那车里的是他夫人?”
“什么夫人?应是奸夫淫妇才对!”卖浆者说到气愤之处,自己盛了一碗凉茶喝了下去,“那女子是王监生家里李佃户的妻子,却和东家纠缠不清,李佃户三年前突然失踪,到现在都没见过人!这二人在三年却如同做了夫妻一般没羞没臊!想来那李佃户也是可怜,怕不是被那两个黑心肠的给害死了!”
季眠惊讶,“还有这种事情!那为何不把这二人抓起来?”
“说得轻巧!那李佃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抓起来有什么用?”
他光听这件事就觉得生气,这世间哪有奸夫害死本夫,还逍遥快活的?又感叹世间之事无奇不有。
不远处宋承坐着轿子路过,看见了他,喊道,“季眠!”
“恩师!”季眠见到恩师心中激动,忙喝了碗里剩下的凉茶,被苦地眉眼都皱在了一起,放下碗赶紧跑去。
“你怎么在这里?不去县衙找我?”
“仙游人杰地灵好风景,我四处看看!”
“走!我带你尝尝仙游的荔枝!”
“好!”
往前没行多远,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邪风,十分奇怪,没刮到随从、衙役和轿夫,不偏不倚从中间穿过,掀开轿帘,冲进了轿子中。
宋承只觉得颠簸,下一瞬间扑面而来的冲击,他双手忙扶住轿子内侧,邪风一下刮掉了他头的乌纱帽,为了扶住帽子,他一手扶帽一手扶轿,从轿子中摔了出来。
这风似乎有灵性,随着宋承一同出了轿子,在一旁卷起来不大不小的漩涡。
“恩师!”“大人”
众人急忙将宋承扶起来。
宋承摆了摆手,仔细看着那股邪风,“真是离奇,莫非是妖孽?”
季眠道,“恩师,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宋承眼看着那股风又起来,往前吹去,似乎是在带路,他慌忙招呼众人,“快!跟上它!”
一众人被带到了一口枯井前,邪风钻进井里就没了踪影。
衙役们趴到井口,瞬间闻到一股腐臭味道,有的干脆跑到一旁吐了起来。
“大人,井下有尸体!”
“来人,带着草席和绳子,将尸体运上来!”
几个衙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席子裹着尸体,背上了枯井,宋承早就叫来了仵作,掀开草席,里面是一具男尸,但面目全毁已然腐烂。
“速速去查,近期县里是否有人口走失!”
旁边师爷道,“大人,咱们仙游仅有一人三年未曾见过,家属也不曾报官!”
“你是说......王家的佃户,姓李的那个?”
季眠听到这里,赶紧凑了上去,“恩师,我今日也听说了王监生和李佃户妻子的事情,传言说王监生联合李家夫人害死了佃户?”
“确实有此传言,我也时常听说,怎奈李家夫人一直不报官,这李佃户也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也没法子去查这件事情!”宋承好似松了口气,他心中激动,“果真,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真是天助我也,今日这股邪风,或许就是李佃户冤魂所化!不然我们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发现井中的尸体!”
季眠心中疑惑,恩师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
“带王监生和鸢娘!”宋承坐在县衙公堂之上,声音雄厚。
话音落,衙役将王监生和鸢娘带上来,两人跪在堂下,宋承继续说,“王监生、鸢娘!你二人可知罪?”
王监生一头雾水,和鸢娘对视,不知所以,忙问,“大人,我二人不知何事,又如何认罪呢?”
“你们可认得此人?”
两个衙役将尸体盖着白布抬上来,将白布掀开一般,腐烂的尸体暴露出来,鸢娘吓得连连后退,“死人!这是死人!”
王监生也似是受到了冲击,不敢再看,只怔在那里。
“眼熟吗?”
监生一愣,“这是?”他仔细看了看,还是没认出来,“小人不认得呀!”
鸢娘更是瞥了一眼就赶紧低头,“我也不认得!”
宋承冷哼,“这是被你们联合害死的李佃户,鸢娘,你连自家的相公都不认得?可是这几年好日子让你忘了李佃户的模样?”
王监生与鸢娘再一次对视,李佃户不是被他们打发到蜀中了吗?怎么可能死了?
“还不快快招来!把你们是如何密谋害死李佃户的,统统说明白。”
“没有啊大人!天地良心,我二人没有害他啊!”
“来人!”宋承没了耐心,“上刑!”
四个衙役将两人拖到堂外,绑在长椅上,用庭杖重重大了下去。外面一声一声惨叫,每一声喊得季眠心里直发颤。
“我说,我说!大人!”监生自小没受过苦,先受不住了,赶紧求饶。这才又把他带到了堂内,他趴在地上,眼泪鼻涕肆意流着,“我......我看上了李佃户的娘子,与其私通,后来觉得李佃户碍眼,所以找了江湖骗子,骗他流年大凶,借他了银两,哄他去了蜀中。”
这不是宋承想要的答案,他要的是他们如何害死了李佃户。
“还嘴硬是吧!”
“大人!你就算打死我,我也只能说这些呀!大人明鉴啊!”
季眠拦住宋承,“恩师,我瞧着他们说的似乎不像是假话,是不是先收监,调查一番再说?”
宋承沉思,这几年李佃户被害死的传言甚多,如今找到了尸体,全县除了李佃户没有走失,这真相就在眼前,他一直将包希仁作为典范,立志为百姓做事,若是还犹犹豫豫的,岂不是让坏人得逞?
他抬眼,“这种人,就料定了我们找不到李佃户尸体,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只要不松口,我们便定不了罪,这二人罪大恶极,先是私通,再是害命,在仙游是人人喊打,若是我身为父母官,不能惩恶扬善,如何有脸面对仙游百姓?”
“可是......”季眠还想劝他。
他已经决定,冷冷说道,“来人,用酷刑!”
王监生和鸢娘被拖去了南监,上了极刑,夹棍、鞭打、烙铁、轮审,是统统来了一遍,纵使他们一遍一遍说自己冤枉也没有人相信。
经过一天一夜的严刑拷打,两人遍体鳞伤,甚至可以说就剩了一口气,早上又被冷水泼醒,神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生疼,鸢娘受不了了,就算是死了也比现在强上一些。
“我招,官爷,我招!”她声音微弱。
王监生侧头看着鸢娘,“鸢娘......”
鸢娘没有理他,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从脸颊流过,“是我,与东家私通,我二人恨极了那姓李的,便商量好,引他去王家,将他砸死,再推入枯井。”
“鸢娘,我们没有做过这些!”
“我有罪,我不该偷人,我不该起了杀夫之心!”
“鸢娘!”
衙役瞧了瞧王监生,“她招了,你呢?”
王监生咬了咬牙,“我招,我招......”
宋龙图为民除害活包公,一夜之间全仙游都在传颂宋承的美德,小孩子编了歌谣,都梦想着以后能成为这样的好官。更有甚者,将这个故事编成了布袋戏到处表演。
王监生与鸢娘也因杀人之罪,被秋后问斩。
季眠走在仙游的街边,听着看着大家对宋承的称赞,心里总觉得有些难安,的确,做官者为国为民,他既说不出来宋承哪里错了,也说不出来哪里好,只能告别恩师尽快去京城赴任。
他本以为这件事情早已过去,仙游杀夫案留下的只有那出布袋戏,从仙游演到了京城,茶馆里都在说着天助宋龙图铲除奸夫淫妇。
“这京城当真热闹啊!”一个男子穿着朴素,背着包袱在京城街上东看西看。
“是啊!这次得亏李哥说咱赚了钱得来京城看看,不然这辈子都不知道京城什么样子!”和他一伙的人前前后后跟着。
“听说着京城青楼里的姑娘也都个个赛神仙,真想去看看!”
“我可不去,我家娘子美若天仙,跟着我吃苦受罪,我才不做对不住她的事情。”男子满脸骄傲走在前面。
突然有人撞了他一下,他抬头看,是个姑娘,衣衫翩翩,走的极快,再低头,一个钱袋掉在他脚前,他忙捡起来,“姑娘,你的钱袋!”
姑娘似乎没有听见他说话,直直往前走去,这钱袋的分量不轻,他挣扎一番,还是不能贪图这个钱财,赶紧追着那姑娘走去。
不知道为何,姑娘走的极快,一转眼就看不见了,再一转眼又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摊子前,一路跟一路跑,就是追不上。
终于,在一个茶馆前停下,茶馆正在演着布袋戏,剧情跌宕起伏,看客们连连叫好。
他拍拍姑娘的肩膀,“姑娘,你的钱袋掉了。”
泠鸩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不说话打量着男子,“谢谢!这出戏很好看,我请你看戏!”
“看戏?”男子目光被舞台吸引,回过神的时候泠鸩已经不见了。
“这个故事发生在仙游县,仙游县有个宋承宋县令,乃是包公转世,人称宋龙图!”
仙游?男子被剧情吸引,他憨憨一笑,“这还是我老家的故事!这宋县令我认得!是个好官!”
季眠从茶馆里走出来,这出戏他看了很多回了,他试图通过这种方法让自己对整件事情麻木,催眠自己的心智,让自己认为这件事情的的确确没有可回转的余地,真相就是那样,奸夫害死了本夫,所有结果都是正义的。
“这不是瞎说呢吗?你们演的什么!”
季眠被男子的喊声吸引,同众人一样看着他。
台上的人也暂停了表演,他看看大家,有些局促,“我是仙游人,这是我家的事,鸢娘是我娘子,她和王监生没有关系!”
“这人疯了吧!”
“估计是听戏挺多了!”
看客们不理睬,权当他是疯子。
但有一个声音告诉季眠,他不是疯子。季眠上去拉住男子,“你说你是李佃户?”
“是啊,四年前我去了蜀中做生意,还是王监生借我的银子做本钱,不信你同我回仙游,那地方不大,人人都互相认识的!这唱戏的编故事也编得太离谱了!”
蜀中做生意,王监生借他钱,季眠愣住,这不就是当时王监生招供的话吗?难不成真的错了!
“你没死?”
“啊?我为什么要死?”
季眠没说话,指着台上的戏,两人将这出戏看完,佃户被震惊到说不出话。
“这......”
“这不是戏......”季眠声音颤抖,
佃户不敢相信,他笑了笑,“你唬我吧......怎么可能?我活的好好的呀!我没死他们怎么可能说害死了我?”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季眠沉重的表情,越说声音越小,“你是说.....”佃户嗓中苦涩,“鸢娘已经......死了?”
“招供后秋后问的斩。”
李佃户身上没了力气,重重倒在地上,“这不可能......”
季眠蹲在一旁看着他,心里如同刀绞,看他哭了半晌,才幽幽开口,“我帮你。”
“你能帮我?”
他叹气,极度不想说出那句话,但李佃户已经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这位大人,我人微言轻也什么都不懂,只要能帮我娘子翻案平冤,我给你磕头!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去书信一封,将事情原委告知臬司衙门,他们自会派人处理.......”季眠说话时只觉得喘不上气,他埋怨自己,若是真的这么做了,可当真是将恩师推向万劫深渊,真的值得么?
为官者,利民也,否则民将弃之.......
季眠站起来,满目已经被眼泪覆盖,他小声念着,“为官者,利民也......”
怎么也想不到,说这话的人,终究有一天被万民抛弃,推进泥潭,一切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他自己。
此时的宋承跪在衙门高堂下,侧头看着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季眠,百感交集,而季眠始终不敢看他的眼睛。
“季眠......”宋承从堂审开始一直未说话,终于,他喊了季眠的名字。
季眠慌忙站起来,躬身行礼,“恩师......”
“你有何感想?”
此时的季眠脑海中莫名想起泠鸩的一句话,“寄言......人世司民者,莫恃官清胆气粗......”
宋承笑了,“很好!”
“什么?”
“你很好!季眠,我被清廉二字冲昏了头,这两个字可以助人,也可害人,你切记!”
曹府尹面色僵硬,看不惯这一幕,打断他二人的叙旧,将令签扔下,“宋承,错判王监生鸢娘杀夫一案,令无辜二人冤死刀下,情况属实,人证具在,依照律法,着,死刑,七日后问斩以告民心!”
宋承必死,已是定局。堂上所有人都松懈下来,却有不同心境,然,有人尘埃落定,有人皆大欢喜,有人却是心如死灰。
“曹府尹!下官还有话说!”
季眠走到堂下,跪在宋承身边。
“评事有何话?”
“堂审王监生与鸢娘当日,下官在场,明知缺乏证据,却不曾阻止恩师,也有罪可言!”
曹府尹无奈叹气,半合着眼看他,“那评事认为?”
“下官有罪,愿自请辞官,以此谢罪!”
“你虽有劝诫不严之罪,但如今翻案也靠你当初一纸状子告到了臬司,功可抵罪,何罪之有?”曹府尹想劝他再三思考,怎奈季眠是个转不过弯的,一心想要让自己内心得到解脱。
“下官已下定决心!”说罢,他将头上的帽子摘下,对着宋承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往衙门外走去。
泠鸩不知何时又出现,竟坐在衙门口的房檐至上,静静看着这场闹剧,看着季眠走了出来。此时一股邪风刮起,直冲房檐,季眠抬头,却看见泠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不该辞官!此事又与你有何干系?”她袖口掩面,姿态妩媚,气质清冷,又透着阵阵诡谲,这些糅杂在一起,更显得奇怪。
季眠自觉身上一股凉意从尾椎只窜头皮,是她,昨日见的是她,一年前见到的也是她!
“是你?”
泠鸩瞬间失去了笑意,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季眠,你很聪明,但你有没有想过,辞了官,如何再去实现你胸中抱负?值得吗?”
“只有一种方法吗?”季眠眼含热泪,“登庙堂之高,护百姓周全,荡尽天下不平事,这些当真只有一种方法实现么?你道不值得,可我今日之举,何尝不是一种实现?”
泠鸩沉默,她垂着眼眸看着面前这个曾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此时季眠的眼神变得凌厉,“你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她饶有兴趣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亵渎神明者,死;男女不忠者,死;双珠填耳颠倒黑白者,亦死。”
“这世间有律法、有道德、有纲常伦理、有人情冷暖,你因一人之善恶,引众人入局,是何企图?”
泠鸩漫不经心地说,“何为世间?世有阳间,世有阴间,而皆为此间!此间因果报应,不是你我可轻易而论也,他们结局已定,吾只是顺水推舟而已......”说完她又笑了,笑声空旷扬长,季眠被她说话怔住,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整条巷子里已然是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