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眠醒来是第二日的早晨,他匆忙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严诀已经在收拾案桌上的东西。
他有些茫然,头疼欲裂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没有任何自己走上床睡觉的记忆。
“大人,你怎么了?”
“什么时候了?堂审开始了么?”
“没有,您收拾一下吃了早饭去正好。”
“哦……”季眠站起来,走到水盆旁边,用帕子仔细擦了擦脸,看见自己袖口的墨迹不见了,他皱眉,回头问严诀,“我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
“亥时回来,倒头就睡了,叫您您也没说话。”
“我自己回来了?”
严诀点点头。
“可曾见过一个穿着黄色衣服的姑娘?”
严诀摇摇头。
“就是,咱们在江上遇到的那个!”
严诀表情带着些疑惑,又很是关切看着季眠,“大人,我们在江上,没有遇到任何人啊!”
季眠愣住,明明在江上和客栈里都遇见了那个叫泠鸩的姑娘,那姑娘唱了“真龙图变假龙图”,她拿了伞,她来了客栈,她点了一壶热的羊羔酒,她……
当他看到屋子角落里靠着的伞,整个思绪完全崩塌,难不成是他记错了?还是见到鬼了……
“大人,您是不是做噩梦了?”
“可能吧……”
衙门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曹府尹坐于堂上,左边是季眠,身后跟着严诀,右边是县衙师爷。
“升堂!”
左右衙役带上来两人,先一人穿着官服,帽子被摘,乃是仙游县宋县令,后一人穿着粗布衣裳,个头不高,其貌不扬,乃是王监生家的李佃户。
曹府尹言,“李佃户,你有何冤情一一道来!”
李佃户跪在地上,先是磕了头,“回禀大人!草民和贱内出身农民,租种王家田地,按时纳租,四年前有一算命先生,说草民流年不利,须得出去避风头,王家的王监生听此言就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出去做生意,我对王监生感激涕零,这才去了蜀中,整整四年,回来便发现,我妻被宋县令逼供说害死了我,已被处死!”
曹府尹又问宋县令,“宋承,你是否对李佃户之妻屈打成招?一一道来!”
四年前
天降大雨,电闪雷鸣,太阳被乌云遮住,宛如黑夜一般,仙游县的城隍庙后院偏房中,传来阵阵异响,似乎是男女欢爱的靡靡之音,这城隍庙自天宝年间修葺后至今数百年再无整缮,年年香火虽说不断,但都是各族族老腊八前来供奉,祭拜的人少之又少,看守的庙祝换了一个又一个。
这样的雨天也绝不会有人踏入城隍庙,偏房中的男女更加肆无忌惮,携云握雨、颠鸾倒凤。
庙门外,一只脚踏过门槛,是女人的脚,白粉的布鞋已被打湿,纤细的脚腕和白皙的皮肤在裙下若隐若现。
“干什么的?”庙祝在偏殿里看见了她。
“城隍老爷慈悲为怀,外面雨太大了,能否借贵宝地避雨?”庙祝瞧着这小娘子别有姿色,又孤身一人,便说,“雨停便走!对了,莫去后院!”
“多谢!”
泠鸩点头致谢,顺着房檐往殿里走去,方才还一脸可怜样子,眨眼间便冷如冰霜,她往后院走去,而庙祝似是看不见一般。
脚步停在了那件偏房,屋内人全然不知,正在兴头上,房门被猛烈推开,湿冷的风钻进屋里,女子抓住旁边被子裹在身上,娇嗔道,“你去看看!”
男子披了外衫赤脚往门口走去,却不见一人,他自言自语,“这风可真大!”关上门又赶紧回到塌上,想在温存一番。
女子言,“吓死我了,我以为是城隍老爷显灵了。”
“你还信这个?”
“不可胡言乱语!”
“鸢娘,这世上没有鬼神,若有,也为钱财折腰,就没有银子,什么事都干不了!”男人满脸的得意,似乎这样能让怀中的女人更崇拜他。
“你家纳捐得的这个监生,何时能封个荫官?”鸢娘委屈,把头埋进监生怀里,“好救我出这苦海,我现在瞧他一眼都恶心!”
监生新生怜悯,“可怜见儿的,我也想与你双宿双飞,你家那李佃户,身无长物其貌不扬,却能得你这般美人儿做娘子,真是没有天理。”
“你我这样也不是长久之事,你快想个办法才是!不然奴家的心都哭疼了!”
监生眼珠一转,心中有了想法,“不如,我们把他支开,走的远远的,这样你我就能做一对神仙眷侣了!”
外面的雷打得更响,闪电照亮了城隍庙主殿的神像,光晕闪过城隍爷闭上的眼睛,神像下,泠鸩点燃了三根线香,在城隍爷面前鞠了三个躬,面无表情将线香插入香炉中。
她转身顶着大雨往外走去。
没过几日,李佃户在田里刚干完活,坐在一边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日子虽然不好过,但一切都会好起来。
他几年前带着妻子鸢娘来到了仙游,租了王监生家的地,心里是打算靠着自己的双手为妻子挣来好日子,这样有了盼头,再苦再累也不曾有过怨言。
他望着田地发呆,今年若是收成好,能多存一些钱,来年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门前堆有一堆灰,南风刮来西风吹,好事人家全兜走,坏事往你身上推。”
不远处走来一个算命先生,走到李佃户面前,停了下来,念叨着他听不懂的话,仔细端详又转着圈的看。
“呀!”算命先生高喊一声,吓得李佃户直缩脖子,“坏了坏了坏了!眉心一点黑,小命要被追!”
佃户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奇怪。
“啧啧啧!头上悬把剑,你厄运缠身要完蛋!”
佃户浑身一个机灵,“老神仙!你可得救我!”
算命先生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把拂尘甩了甩,“也罢,今日我不收你银子,只因我云游至此,见你有缘,好心劝告你,流年不利大祸将至,轻则小命不保,重则连累全家!”他又掐指一算,“你父母双亡,家中是不是还有位夫人?”
“是是是!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一个娘子!老神仙真乃神人也!”
“莫慌!我有法子救你!”
“还请老神仙直言!”
算命先生思索一番,“这祸也不是躲不得,只要你只身离开仙游便能平安!”
佃户疑惑,“离开仙游?何解?”
“这祸随你来,也随你走,你若在家中待着,那便大祸临头,你若动身云游,它便随风而去!待到祸事过去,你再回来便是了!”算命先生又突然退了两步,神叨叨地说着,“我言至此,再多说,便遭天谴!”说完一溜烟不见。
李佃户这下慌了,田里做农活的锄头也不要了,匆匆忙忙跑回了家。
家中鸢娘正在做饭,瞧他回来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你要死啊!冒冒失失的,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我是要死了!娘子!”
鸢娘白了一眼,“你又说什么胡话呢!好好的死什么死!”她用水瓢从外面的缸中取了一瓢水递给李佃户,“喝点水慢慢说!”
纤细的手指慢慢拍着李佃户的背,眉头微蹙颇别有韵味,李佃户喝完水,一把握住她的手,“娘子,我对你不住!今天我遇到一个老神仙,说我流年不利大祸将至,可能会连累你!”
“啊?这怎么办呢?”鸢娘假意吃惊,又转过身来把襜衣取下,擦了擦眼泪,“跟着你没享到半分福,现在又说大祸将至,我命苦啊!”
“娘子别急!老神仙告诉我,有法子破!”
“什么法子?”
佃户给她擦着眼泪,“我说了你别难过,他说我离开仙游就成!等把祸事躲过去就行了!”
鸢娘愣住,又伸手打了他一下,“你说得容易,咱们家哪有钱让你出去!我瞧着,咱们俩等死得了!”
“是啊......”佃户又发愁,“这怎么办......”
鸢娘似是灵机一动,“不如你去求求王监生,我瞧着他是个善人,不然不能把这地给我们,有我在这也不怕你不回来,他定然是能答应的!”
“娘子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找他!”
王监生正在家中书房温习,那书垒得似人高,却不见这人在看,只瞧他躲在书堆后面,偷偷画着美人图,两笔点睛,又细细欣赏。
“东家,李佃户求见!”
“哦?”王监生挑眉,鱼儿上钩了,“让他去正厅等我!”
正厅里,李佃户来回踱步,五官急得皱在了一起,生等着王监生端着茶壶慢慢走来,忙跪下说,“东家!东家救我啊!”
“唉!李大哥!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折煞我也!”王监生赶紧将他服了起来。
李佃户眼泪噗嗤噗嗤往下落,“东家,我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的!我遇到了位老神仙,说我流年不利大祸临头,还会连累贱内。”
“啊?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我能怎么帮你?”
“这老神仙说了,这祸事是跟着我的,若我离开仙游出去云游,等这祸事过了再回来,我与贱内都将平安无事。”
王监生思索一番,“李大哥,云游?你这身无分文怎么能活得下去?”
“所以来求东家您!”
“你是想让我借你钱?”
“是啊!”
他面露难色,“李大哥,不是我不借你,你可想过你出去云游,家里我嫂子怎么办吗?”
“这......”
“不如这样,这老神仙既然说只要离开仙游便能躲灾,你如不出去做点生意,我借你本钱,等赚了钱你把本钱和你的租金一并还给我,这样你家娘子也活得下去,你时不时还能寄些银两回来!”
李佃户恍然大悟,此时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他的救命恩人,赶紧跪下磕头,“东家真是大善人!今日之恩我定然涌泉相报!”
“哎呀!李大哥你快起来!用不着用不着!”王监生面色不改却心中得意,“我听说最近蜀中生意好做些,你大可以去看看!以后阔绰了可不要忘了小弟啊!”
李佃户拿了钱,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回了家收拾一番,没过两天便离开了仙游县,前往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