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老板娘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晒太阳。
往日络绎不绝的门庭,如今茶具都落了一层灰。厨娘系着围裙,从后堂里走出来,眯着眼站在门口,瞧着空荡荡地街巷,不禁叹气。
“朝廷又搞什么鬼,征兵去南疆做什么,这么些年养的兵不能打仗,还要老百姓去打,是不是好日子过够了。”
老板娘从摇椅上立直了身,用扇子抽厨娘的屁股,道:“你不要命了,扯着破锣嗓子瞎喊什么呢,朝廷的事哪里轮得到我们多舌,你小心叫别人听了去,第二天被抓走随军给老爷们消遣。”
厨娘白了老板娘一眼,似笑非笑地嚷嚷,“老娘一天到晚躲在厨房里对着面粉对着锅,要是哪天真能一睁眼全是老爷们,那不乐开花了。”
老板娘暧昧地笑了两声,随后又冷下一张脸,道:“到时候都是缺胳膊少腿的要你伺候,看你怎么乐得出来。”
厨娘垂下眼睛,跟着老板娘转身进了茶馆,“东四街上去年刚娶了媳妇儿的王春生,听人说,已经残了。”
老板娘不可置信地回头,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残了?”
厨娘道:“自己砸的。”
“是不是残了,就不用被抓壮丁了?”
厨娘点点头。
“那八成是他自己想办法砸的。他们家就他一个能走街串巷地挣两担米,若是去南疆了,将来生死不卜,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可怎么活。”
厨娘又寻地方坐下,“如今残了,也不能干以前的营生,还得重新想活路。”
门口传来一阵骚乱,两个人忙走到门口看热闹,三五个官兵簇拥着一个男的,身后跟着一个抱着吃奶孩子的少妇又哭又拽。
只听一位军爷说:“小嫂子,你快回去吧,大街上,我们实在不便与你拉拉扯扯,朝廷令你家昨日就得去城南新营报道,你家迟迟不去,我们才来带人。还望你好自为之,不要扰乱军务。”
只听怀里的孩子哭,那女子也哭,声声相和,倒显得他家那个被士兵拥着的男子像个窝囊的闷葫芦。“好官爷,我不妨碍你们办事,只是想问,我夫君要去哪里,如何联络,多久回京呀。”
另外一位军爷像要赶时间,被她问烦了,“同你说了好几遍了,现在还没收编,如何同你讲,快快回去,有了定夺官府自会昭告。”
女子紧跟着不肯罢休:“奴家不识字,军爷就这么把奴家打发了,奴家往后找谁去,军爷家在何处?军爷没有家人,不用回家的吗?怎对我等百姓如此刻薄。”
她家爷们见士兵均已横眉怒目,忙道:“婆娘,快回去吧,我有机会,想办法托人给你带信。”
那女子还在哭,不依不饶道:“我又不识字,你带信有个屁用。可要活着回来啊。”
一位年轻士兵道:“嫂子,我们去收复南诏,为朝廷争光,你等着哥哥立功回来,你就跟着不愁吃穿啦。”
老板娘和厨娘均轻蔑一笑。这是从谁家征来的幼稚鬼。
一阵车马声响轰隆隆从远处传来,国夫人招摇的马车毫不避讳,从一众人身边经过。玉瑶问侍女,“何人在外面哭哭啼啼的,坏人好兴致。”
侍女远远地瞧了瞧,回复道:“许是征兵的事,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哭他爷们儿呢。”
玉瑶在车驾里轻轻笑了笑,这是表哥又想在皇上面前邀功呢。若是国忠能在剑南出兵,将南诏收复,许是往后,便不用再被那个安禄山小瞧了。
民怨沸腾,街巷柳树垂下了明媚的枝头。
杨玉瑶的马车直接驶进杨府别院,顺着暗道,直接进了杨国忠存放绢帛的库房里。
“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杨国忠换了常服,沧桑为他平添岁月历练沉淀下来的英俊。
“路上四处都在抓人,我避了好几条街才到。没人愿意去打仗,女人家都哭哭啼啼的。”
杨国忠似乎早就知道,满不在乎地说:“不愿意也得去,难不成我自己上阵。”说完,径自笑了起来。
杨玉瑶担心地说:“哥哥是不是也要藏藏锋芒,小心成为众矢之的啊。”
杨国忠一把揽住她的腰,万人之上的丞相在美人面前,露出一副不成熟的卖乖相来,“我本就寒门出身,穷小子一个,倚赖你家贵妃妹子椒房专宠才混到今天这赫赫扬扬的地位,玉瑶,众矢之的本就是我的结局,就算比这好,依我猜,也好不到哪去,所以呢,我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活一天是一天啊。”
玉瑶媚笑道:“庙堂江湖,谁人不知你的大名,你享的福,不比别人八辈子加起来的都要多、要好,今天怎么啦,谁惹你不开心了吗。”
杨国忠松了手,搂着玉瑶的肩膀,领她往库房深处走。杨玉瑶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绢帛堆放在一起,不禁问道:“天呐,这有多少?”
杨国忠得意地笑,抬抬下巴,“三千万匹。”
“三千万?”杨玉瑶不可思议地重复道。
杨国忠道:“没错,我这人对数量很敏感,你没听错,是三千万。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是很快乐,又很无聊,我穿衣裳,用不完这么多,折成粮食,我这辈子都吃不完,折成银子,我子子孙孙,花不完用不完,除非我拿去赌博,可我吃过赌博的亏,我再也不会拿身家去赌,所以我不用小心翼翼,谁能把我怎么样,我杨国忠就算死,也是死在金银堆里。”
“哥哥,这春彩真好看,我能用吗?”
“玉瑶,挑你喜欢的颜色,明日差人用马车来拉。”
杨玉瑶看着杨国忠笑,身子一软,跌进臂弯,只听他又说:“可我这人小气得很,我要美人今日便陪我度春宵。”
库房幽暗,外面下起了雨。里面的声音和外面的声音各自响着,互不打扰。
杨玉瑶走出库房的时候,天边闪过一道巨大的树枝形状的闪电,随即滚来轰隆雷声,吓得她心惊。
大雨下个没完,高力士给李隆基添衣,李隆基对他感慨,不知这雨对庄稼有没有影响,眼看就要秋收了,若是朝廷需要赈灾,今年国库少了几成,不知国忠有没有好办法填补。
杨国忠案上,堆了几摞请求赈灾款的奏书。国库中钱粮是有的,可是拿去赈灾打水漂,有去无还,若留着收复南诏,倒还听得见几个响。
雨一直下,梨园不便安排演出,李隆基日日歇着,想起从前一到这样的时节,总有许多地方要申请拨款。
朝会上无人提及此事,想必各地没有受到太大影响,李隆基心情大好,提醒宰相,去查查这雨对庄稼有没有影响,要不要考虑赈灾。
杨国忠心中已有断决,事后选了些饱满的谷穗,装模作样地拿给李隆基看。如此明目张胆地作假欺骗,满朝文武,竟敢怒不敢言。前有李林甫仗马寒蝉,后有杨国忠一手遮天,数百官员,齐齐噤声,大唐步入漫漫长夜。
“高力士,朕夜里梦到有百姓拿着烂谷子,来拦朕的马车。你说这雨,对庄稼真的没有影响吗?”
高力士虽担心皇上被杨国忠蒙蔽,但还不忘前事之师,只谨慎地回话:“陛下将权力交给宰相,宰相自会为您分忧。”高力士期望皇上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可李隆基只是沉默着。沉默地好似一位闲散王爷,在赏一场与之无关的绵绵细雨。
李隆基知道高力士在敲打自己。可他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实在没想到,朝中还有什么可用之人。自从将内政交给李林甫代管,凡事都不用他亲力亲为了,到了杨国忠这里,一应事情更是打点地明明白白,庄稼长了多大,他看不到,百姓有多少苦,他也感受不到,他总不能根据一场梦,便觉得宰相不好,换了他吧,换走了他,谁来填满国库的荷包呢。
说不定,是高力士为了在朕跟前,与宰相争话语权呢。
宫中围墙尽湿,朱红看着像血红。一眼望去,长空灰蒙蒙的,无限阴郁。高力士的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凄凉。他见过皇上励精图治的样子,如今见到他日渐厌政,对明摆着遭受蒙蔽的事情都漠不关心,他不知道,还能服侍皇上多久了。一种隐隐地担心盘踞在他的心头,心情比宫中的石板路还要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