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一族南下来犯,抢夺物资,张守珪派手下平卢将军出兵讨伐契丹。
安禄山曾因盗窃被捕,张守珪念在他与史思明熟悉边疆语言,口才灵活,骁勇善战,杀之可惜,故留在营中任职,又因,以安禄山为首的分队屡建奇功,擢升其为平卢将军。
可年轻气盛的平卢将军,打过几次胜仗,便洋洋自得,开始轻敌。营州山区一战,他一意孤行,被敌诱入包围,致使惨遭虐杀,全军覆没,罪不可恕,按律当斩。
从前有多少军功在身,竟因此一战,毁于一旦,死罪难逃。
张守珪自知保不住他,只好将其押解回京。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封上奏皇帝的陈情书和打点朝臣的重金。
军中败将回朝,张守珪携安禄山拜见宰相张九龄。张守珪为其求情周旋,安禄山看不过义父为了自己在张九龄面前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好言说尽的样子,虽未对张九龄出言不逊,却也显露出十分不忿的模样,瞠着一双怒目,一直瞪着并不惜才爱将、始终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的当朝宰相。
张九龄阅人无数,观其面相,察其姿态,便断定此人性情难驯,反骨明显,留着恐成朝廷祸患,必应杀之,死不足惜。他将张守珪带来的重金如数送回,并不想对这个胡人败将法外开恩。
李隆基看过张守珪陈情的奏书,惜才之心,舐犊之情,油然于心,胜败乃兵家常事,他明白,张将军虽将安禄山送回长安,但并不是为了送他回来受死。
整张奏书,虽写安禄山兵败缘由,却处处透露着求情之意。李隆基了然于胸。
拜见张相,显然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张守珪没有放弃为安禄山奔走,左思右想,转身去拜新任宰相李林甫。
李林甫要在朝廷站稳脚跟,内外皆需广结同心连气之僚。见张将军来,当即接见。听完详情,他断定张丞相不会留情,对张守珪说:“将军爱才之心,下官已知,可朝廷损失之重,安禄山罪过太大,谁敢为他在圣人面前求情。下官根基不稳,语微言轻,爱莫能助,将军还是请回吧。”
张守珪拳拳之心,痛惜地说道:“李相若肯替下官伸出援手,为义子筹谋一二,下官愿为李相所用,必当重金为谢。”
李林甫道:“张将军,下官全无结党之心,陛下爱才,想必此事也并不完全没有转机。下官没有一手遮天的能力,还望将军理解。回去吧。”
李林甫到了中书院,正巧碰上张相、裴相正在谈论此事。
裴光庭道:“此事不好办呐,实不相瞒,张将军私下找过老夫求情,老夫拒绝了,国法天威在此,不敢违制啊。”
张久龄道:“我观那安禄山,目露邪光,若留此人,将来乱幽州者,必定是他。”
李林甫道:“张相所言甚是,但圣上素来爱惜边将,此人又有军功在身,张将军也极尽保全之力,说不定,陛下并不想杀他。”
张九龄道:“不杀也得杀,陛下若在此事上优柔寡断,将来必有后悔之日。”说罢,他在呈给李隆基的奏文上批示:“观前朝,羯族石勒反晋乱华,思及安禄山这等奸诈之徒,贪心不足,致使军中溃败,战损严重,当以军法处置,斩首示众。”
李林甫将中书院批改好的奏文呈给高力士,求见李隆基。
李隆基见他来了,愿意与他多说几句,道:“爱卿以为,平卢将军该当如何处置?”
李林甫道:“张相已有批示,臣不敢妄言。”
李隆基道:“你我君臣闲叙,无妨。”
李林甫道:“臣以为,张将军本可按军法处置安禄山,非要将其带回朝廷,想必是出于军纪考虑,要把这条人命留给圣上您来做主。安禄山在朝中毫无根基势力,若陛下开恩,留其性命,准其戴罪立功,想此胡将,当为陛下尽心竭力,抵御外敌。”
李隆基点点头。他心中几种不同角度的思虑有了初步的结果。
张九龄被李隆基叫去,一番争执,不相上下,最后,李隆基开恩释罪,放安禄山回道平卢。
张守珪、安禄山离开长安之前,得知李林甫曾在皇上面前为其开脱,几欲求见谢恩,李林甫并未出面。
管家在相府门口拾得重金与一信,交予李林甫,李林甫也未致一词。
安禄山捡回一条命,除感谢义父奔走之恩,心中多了一份对朝廷的敬意。张守珪对他说:“今日李相救你一命,他日若要你偿,需得舍命报恩。”
安禄山道:“义父放心,禄山知道了。”
武惠妃后宫盛宠,洛阳一行,又极尽赏赐,寿王李瑁,乃朝堂红人,皇上对其器重非凡。
太子李瑛,办事不利,品行不端,李隆基欲废其位,改立他人。
张久龄认为废立太子会导致宫廷内乱,为稳定时局,他在朝堂之上,据理力争,不肯同意。
李林甫看不下去他事事与皇上对着干,劝他道:“当今圣上贤明,张相何必如此耿直,顺遂圣上心意,中书省的事情也能办得顺畅些。太子失道寡助,皇上又皇子众多,另立他人,有何不可,你我臣子,忠君而以,不宜干涉太过,恐遭结党之嫌。”
若是之前,张九龄一定怒斥李林甫,愚忠愚君,尸位素餐,而今,他却用沉默的凝视,看透了今日的时局。
他还在为保太子而殚精竭虑,此刻突然意识到,立太子之事,与自己何干,再坚持下去,恐怕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李林甫已经将话说得那么清楚,这话可以是提醒,也可是是警告,接连许多事,自己都与万岁意见相左,李林甫却背地里能讨皇帝开心,如此任由其势发展下去,自己在这中书省,也就坐不久了。
还未及他对此事作何反应,武惠妃联合驸马杨洄,构陷太子与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兵变谋反,致使皇上盛怒,将他们一起贬为庶人并赐死。
张九龄心有余悸,他不知道该恨李林甫背后捣鬼,推波助澜,还是该感谢李林甫曾在悬崖边上,抓了自己一把。
不难想象,若李林甫没劝自己放弃,支持太子的后果,便是今日斩首之人,多一个自己。
张九龄树木一般地静立于中书省的院子中,任阳光撒在他的身上,直到一轮圆月冉冉升起。他自问自己没有做过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皇上的事情,但在政事上,确实李林甫更懂得揣摩万岁的心思,更能得到万岁的支持。说白了,自己再有能力,再有远见,可这江山姓李,它不姓张。
李林甫只想自己在中书省站稳脚跟。权力汇聚的感觉使他兴奋,迷恋,对掌控他人生死的渴望超过了他生活中的其他任何一种欲望。
张九龄文采卓然,李林甫自认平生也无法追赶、超越,但他年事已高,且诸多事情与皇帝不和,就算碍眼,也碍不了多久。
劫后余生的张九龄,想到相位上的前人,没几个能落下好下场,他想告老还乡,有意办结自己手中的事情,终于赶在年前,向李隆基提出罢相。
李隆基像等了很久似的,客客气气地答应,未置一词加以挽留。
最后一次下朝,张久龄站在宣政殿前的台阶上,遥望长安城,这是他挥撒生命和毕生才华的地方,这是他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认真观赏的地方。台阶上曾留下过无数个他的脚印,寒风一扫,便无影无踪了。
张九龄得以善终脱身,换李林甫主持中书省大小事宜,他召回资质平平、兢兢业业的牛仙客作为副手,大唐帝国,开始了他久久无法结束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