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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魂散马嵬驿(1 / 1)


右龙武将军陈玄礼被太子秘密召见,他心中感觉不安,去之前,先来到皇帝房前寻找高力士。

四处都没见到高力士,他内心更如热锅上的蚂蚁,十分焦灼,形势纷繁杂乱,他虽然一心护主,但眼看着江山骤变,不知该何去何从。

宫里还有很多兄弟,甚至不知道他何时灰溜溜地逃出了城。

为避免人多眼杂,入夜后,陈玄礼才来到太子房内。

“臣,陈玄礼,拜见太子,太子千岁,千千岁。”与太子不熟,进了屋,陈玄礼恭敬叩拜,等待太子开口。

李亨见陈玄礼腰间配着剑,却表现出毫无防备、十分亲热的样子,朝陈玄礼走来,双手扶着他的胳膊,道:“陈将军快快请起,是我有事求将军。”

非常时刻,陈玄礼心中清楚协助太子意味着什么,他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眨了几下,一时之间,无法给太子肯定的答复,便没有开口。

太子明白他在顾虑什么,继续说道:“陈将军,我知道你忌惮父皇,若不是情势所迫,我也不会出此下策,让将军陷入此种两难的境地,白日里,我与二兄已经见过面了,若将军不信我,总该信二兄吧。

高力士来过了?陈玄礼惊讶地抬起头,犀利的目光盯着李亨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眸子中看出话的真假。

“陈将军,你没听错,二兄来过了。”李亨说道。我接下来跟你所说的一切,皆是我与二兄互相知晓的。陈将军既然赴约来了,想必心中亦有家国,不妨听听,再做判断。”

陈玄礼是个粗人,他平时不像高力士那样,凡事都想的很细,但他也不傻,他发现,人越不想面对什么,就越会被外界裹挟着,必须要面对什么。他原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只要有他在皇上身边,必定护其周全。他不想站在任何人的队伍里,不想掺和进任何帮派的党争。

但听到太子谈论高力士,他的想法犹豫了。他在这宫里,虽谈不上是跟高力士关系最好,但绝对相信高力士的判断和选择。

究竟为何,高力士会跟太子联手,他们要对付的人,是皇上还是杨国忠?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他果断地为自己下了一个决定。

如果太子和高力士要他除掉建议皇上弃城逃跑的杨国忠,他便照做,如果太子和高力士要他除掉的人是皇上,他便除掉太子和高力士。

他想,一辈子,效忠一主,坦坦荡荡,光明磊落,死而无憾。

随后,他听到李亨说:“我需要陈将军停止行军,明日取杨氏兄妹的性命。”

陈玄礼不可思议地看向李亨,令他诧异的是,太子不是准备就地夺权。

太子却没有领会到陈玄礼的眼神中所包含的归顺与同气连心,他继续解释道:“将军,再往前走,便是抛家弃院的懦夫,居你我之位,该为长安和天下的百姓争一个安稳。不是吗?有杨氏在,父皇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江山已经被他们祸害成这样,将军还看得下去吗?”

陈玄礼抱拳,没有给太子任何承诺,离开了他的屋子。

雨停了,月色清凉,还未圆,就快要圆了。

他还是想再见一见高力士。

高力士就守在皇上门外,见到陈玄礼,他迎头朝将军走了过来。

陈玄礼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什么?”

高力士也不遮着藏着,道:“我只为保皇上性命。”

陈玄礼道:“你只管皇上,不管我吗。只怕经明日一闹,陈某人头便先落了地,哪个方向,都不能再护送你和皇上前行。”

高力士道:“我愿以己命,护你周全,若事能成,我必不让你独自背负。”

陈玄礼看着高力士坚定的脸,他想:这家伙何时开始,也爷们起来了。他道:“行了,别煽情,你这老家伙,净说废话,你会陪我死?你就算化成了灰也要去伺候皇上的,当我不知道。”

高力士没忍住,笑骂道:“去你的,陈玄礼,你大爷。”

陈玄礼笑过,脸色恢复凝重,道:“我只是想不通,为何连个女人也不能放过。据我了解,贵妃并不干政,且思及陛下对贵妃之情,岂不是逼着皇上对我抱杀妻之恨。”

高力士道:“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玄礼,如果我是你,我愿意去做。你有选择的权力,你可以明天天一亮,就带着大家启程,可是等到了剑南,想想你我处境,会是怎样。若皇上被杨氏架空,你我事谁为主?若太子回朝篡位,你我又何去何从。”

陈玄礼道:“太子回朝篡位,你我还是伴在皇上左右呗。”

高力士道:“你也觉得他必反?”

陈玄礼道:“不是外朝有人反,就是朝中有人反喽,这么大块肥肉,终究是有人要吃的。”

高力士道:“你倒想的开,那你明天.......”

陈玄礼道:“明天,老子看看天气如何吧。”

山风阵阵从西边呼啸而来,不时吹起地上的尘土,马儿怕迷了眼,不时地扭头躲着那些在路上乱窜的沙子。

众将士列队整齐,但时辰已到,皆不动身。

李隆基脸色阴沉,叫高力士出去看看,又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一路行进如此艰难。

一炷香的功夫,高力士黑着脸,回来向李隆基禀报:“众将士要求圣上裁决杨氏内子外臣。”

杨玉环就坐在李隆基身边,她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忍不住哆嗦,抓住李隆基,抓住她的救命稻草,“万岁。”她呼唤道。

李隆基面无颜色,嘴里却狠狠地吐出一句:“放肆。”

案桌被他拍得一颤,瓷壶的盖子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蹦到了杨玉环的衣服上。

谁也不知他骂的是何人,高力士先跪下,侍从跟着跪下,连杨玉环,也吓得从榻上下来,连忙跪在地上,伏在他的脚边。

“叫右龙武将军来见朕,朕要问问,是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李隆基的怒意,是从平静幽深的湖底掀起的一股滔天翻滚的巨浪,他想不到,自己从前的信任和倚重,会换来一个一个的背叛和逼宫,世人皆恨杨氏得到了太多恩宠,可他们除了敛财取乐,从未让他如此的失望和愤恨过。

今日敢夺我所爱,欺我所倚者,明日不就要坐在朕的头上拉屎了。李隆基心想,好个陈玄礼,你的脚爱走不走,先把你的脑袋留在这马嵬坡祭旗。

高力士对李隆基的了解,就像知道自己的手上有几根手指一样清晰。

他转身出去传旨,风把他的衣服吹的簌簌作响。

李隆基把杨玉环从地上扶起来,叫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一言不发。

但杨玉环心里知道,陛下为了保护她,抛弃了皇宫,受到了背叛,得罪了天下。

她的愧疚,她的不忍,她的难过,来自心里,经由血脉,化成一股一股静默的泪水,从她的眼中滴到李隆基的肩膀上。她感到抱歉,但她需要这样的保护,天地间,她不知道除了依靠皇上还能有什么别的路可以走。

李隆基只是静静的坐着。耳边不再是胡琴风笛,而是帐外喧闹不息的士兵的呼声。每一声喧哗都犹如利剑穿透李隆基的双耳。他听得清,又听不清。

杨国忠讨厌这些与他对抗的人,但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大家不肯走,他愿意自己先走。他坚信,只要自己能够踏入剑南,一切都会如他所想,有绝对的转机。最差最差,在剑南建个皇宫就是了,他还可以积蓄天下钱帛,养着皇上,跟在长安没什么不同。

他预备率领府兵先行,懒得理身后那些婆婆妈妈的人,反正已经出了长安城,行了百余里,不走也得走,管他们干嘛。

他巡视了一圈回来,远远地,一队吐蕃打扮、稍显落魄的使者,呼呼啦啦地围住他的车队,喊着好不容易找到他,非要讨些东西吃。

“真是晦气,把他们都赶走。”杨国忠不愿意看这些蓬头垢面、叫花子似的外族人,亲兵们推推搡搡的,让他们离远一些,不要耽误赶路。

来人不知饿了多久,打定了主意是的,从背后拿出了武器,不给便要抢。

杨国忠头痛至极,他只想赶路,不想打仗,更无心跟一帮吐蕃无赖在驿站旁纠缠。

“皇上同意了,诛杀杨国忠。”高力士对陈玄礼说这句话的时候,陈玄礼心如明镜般地知道高力士在骗他。皇上不可能杀杨国忠,可他已经从高力士的语气中,看出了他要置杨氏于死地的决心。

陈玄礼多问了一句:“一定要这样做吗?莫非你跟太子,还有别的阴谋?”

高力士幽幽地看着陈玄礼,道:“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独自背负这些。我与太子没有阴谋,我甚至很讨厌他身边那个李辅国。但是他发了毒誓答应了我,留万岁性命,至万岁百年。”

陈玄礼用嘲讽的口吻对高力士说:“你个老东西,对皇上挺忠诚啊,对你有什么好处。”

高力士瞪了一眼这个还有用处的土鳖,道:“万岁活着,我自然活着,万岁去了,我自然要去,我为了自己多活几日,有何不可。”

陈玄礼嘴里没有东西,空吐了一口,道:“呸,人家万岁有贵妃,用得着你这么个糟心的身子缠着吗。”

高力士道:“你身为一个将军,怎么不懂忠义为何。想什么呢?”

陈玄礼笑了,道:“忠义?忠义是我等武将的座右铭,也是我等武将的墓志铭,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

高力士道:“那你现在要死不活的,身上到底还有没有这东西。”

陈玄礼笑了笑,没有回答。

正在这时,小将来问,杨国忠先行的马车被外族拦着刁难,是否派兵协助。

陈玄礼一愣,随后想通了什么是的,留下一句:“杨丞相叫我送死,我是不会去的,高公公叫我送死,我送一趟无妨。”他骑马走了,手里举起长剑给身后的高力士看。

陈玄礼回营复命,说杨国忠与吐蕃勾结,意图谋反,不服捉拿,已在逃亡途中被其部下捕杀。

李隆基听到这个消息,感觉自己的心口猛地涌出一股鲜血。谋反,又是谋反。这个也在谋反,那个也在谋反,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谋反。谁是真的在谋反,谁是假的在谋反,谁是主动想谋反,谁是被逼的在谋反,谋反谋反,就连嘴里喘着的每一口气,好像都在谋自己的反。

我要杀的是你,你却将我的丞相,我的摇钱树,我爱妃的哥哥杀了。李隆基一想到去往剑南的路上,还要靠陈玄礼护送,心里一阵阵的犯膈应。

尽管十分气愤揪心,他依然清醒着,这个人,到了剑南,再杀也不迟。杨国忠已经死了,死者不可追,如今自己,羽翼稀疏,轻举妄动,岂不赔上自己的性命。

他态度一转,对陈玄礼说:“将军既已诛杀国贼,功绩且等到了剑南再一并嘉奖,时辰不早了,赶路吧。”

陈玄礼并不谢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爱卿还有什么事吗?”李隆基问道。

陈玄礼铁了心,毫不客气地说:“万岁,杨氏贼本尚在君侧,国忠已死,贵妃不宜供奉,还望陛下割恩正法。”

李隆基没有想到陈玄礼如此不识抬举。当真是已经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给朕滚出去”,他骂道。

陈玄礼向来安分守职,多年来兢兢业业,听到皇上这样斥责自己,心中涌上来的心酸全都堵在嗓子眼,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他想,用我自己的性命,为大唐换杨氏两个祸害的死,值了。

他退出帐外,趁自己没死,自绝后路地命令士兵,喊的声音再大一些。

一步路都还没走,李隆基觉得自己累极了。他对高力士说:“玄礼往日不敢如此作为,想必是听了谁的怂恿,他听你的话,你去劝劝他,放贵妃一马。你知道的,无论是安禄山,还是杨国忠,所有事情,跟贵妃都没有关系。”

高力士点头领命,他再次走出帐外的时候,脑海里全都是杨贵妃拉着皇上,不让其御驾亲征的娇媚模样。

他没去找陈玄礼,在外面站了一会儿,便回去复命,他道:“回万岁,众将士不肯走,说......说要见到贵妃尸身,才能前行。”

“欺人太甚。”李隆基的话里,包含着属于皇帝的无奈和寡助,包含着属于一位老人对欺己者的愤怒与忧愁。

而高力士平静地站着,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运筹帷幄的痕迹。

帐中的安静与帐外的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犹如一条河中流淌着两种颜色的水。

李隆基在等,等一个事件,等一个转机,等一个可以启程的理由,可等来的却是杨玉环求死的哭诉。

他很多年没有哭流过眼泪了,他几十年前哭过一次,因为王府里的至亲之人就死在自己的面前。

他从没想过,如今,竟然连一个女人都保不住。别说自己是天子,就算自己只是一介平民百姓,保不住自己的妻子,那也算不得是个男人。

可身为男人,自己又能不能,为了一个女人,抛弃权力和地位,救她于水火呢。怎么救,如何救,拿什么救,又凭什么救。

什么天子。天子在哪?龙坠地上人笑蛇,落难的凤凰它还不如鸡。

踏出了宫门,他不过是一个干枯的老头。

他听着杨玉环的哭声,回想起她为自己翩翩起舞的模样,想起她比牡丹花还雍容艳丽的妆容,想起她温柔得如同仲夏夜里的明月,心酸、悲痛,不舍,齐齐攻击着他那颗垂垂老矣的心脏。

玉环,朕不是不想护你,朕是护不住你。朕如今,是个泥天子,天上下场雨,都能把朕浇成一滩烂泥。

原谅朕吧,来世若见了你,朕还愿意如今生这般宠着你。给你朕能给你的一切。摘星,逐月,饮银河,逮玉兔,朕都随你,你高兴就好。

高力士亲手送杨玉环上路。

白绫还是从杨国忠的家私中找到的。

梨树花期已过,枝条上抽出嫩绿的卷曲的叶子。

高力士告诉陈玄礼可以走了。

陈玄礼笑着问他:“你确定,我可以走吗?杀完了他们,下一个,是不是到我。”

高力士道:“谁有功夫理你、杀你?皇上身边,就剩你我了。你走是不走?”

陈玄礼道:“这路我是不是得慢点走,等到了剑南,我就得跟你阴阳两隔了,到时候你想不想我?”

高力士道:“想啊,到时候,方才给贵妃烧了多少纸,我给你也烧那么多。”

陈玄礼道:“卸磨杀驴的老东西,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不让我一个人承担。”

高力士道:“我以为你死着好玩呢,成天盼着。”

大家忙着行军,只留下两个人,处理尸体。生前在宫里宫外那么叱咤风云的两个人,死后被人草草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立。

人走之后,野鸟立于坟上,捡不到枯枝,也捡不到嫩草,又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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