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忠恨。
恨安禄山野心勃勃,与己为敌。
恨皇上自信满满,放虎归山。
自己明明拿了那么多契书、票据以及私下往来的书信,给皇上看安禄山谋反的证据,皇上还是更相信那个扑在他脚下抹眼泪,嬉皮笑脸陪在他身边表演忠心的死胖子安禄山。
究竟谁是他身边最忠心、更忠心、永远忠心的人,皇上始终都没有看清楚。他从没见到过安禄山贪婪觊觎的眼神、蔑视邪魅的姿态,放荡彪悍的行为,他就永远都不相信在他的印象之外,还有另一副安禄山真实的嘴脸。
亦或许,是皇上压根就不想睁眼看。
可皇上可以稳坐龙椅,得过且过,自己便没有那么好运了。
杨国忠案上燃着烛,灯火跳跃。他打开灯罩,挑了挑油水中的灯芯,火花暖黄,映入他深邃的、滴墨一样的双眼。
人越是身在高处,越是一刻都不敢放松,稍不留神,就会给人落下把柄,被人拽下高台。
杨国忠曾经英俊的面庞上,如今已爬上岁月的痕迹和深沉的棱角,他想,派人暗杀安禄山不是一个好办法,安禄山有功在身,不明不白地死了,岂不是要国礼厚葬,杨国忠想要看不起他的安禄山,死得跟同样看不起他的李林甫一样惨。
曾经他也瞧不上李林甫做人总是拐弯抹角的,如今倒是理解他,甚至做的比他更甚了。
最好的办法,是让皇上看清安禄山的真面目,对他彻底死心,这样,朝堂之上,才能保住今日的地位,甚至儿孙的前程。没有军功,是他相位的最大威胁和短板,他必须有替朝廷征战的功劳才行。
况且,安禄山头上的权利太大了,他杨国忠没办法控制,皇帝也一样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有将权力放在对大唐,对皇上忠心的人的手上,才是最安全的。
杨国忠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忠心。他渴望至高无上权力,渴望令人望尘莫及的地位,渴望富可敌国的钱财,但他从未渴望过皇位。当皇帝有什么意思,他的私库里,金钱、锦帛,比皇上的还多。自由天地,大有作为,皇帝也不如他潇洒,如果没有安禄山这样的人虎视眈眈的话。
杨国忠内心里一箭双雕的矛头,指向安禄山,他不反不行。
如果安禄山自己不反,那么就给安禄山一个造反的理由。
只要他的骑兵敢进关,立刻就可以将他的首级砍掉在场面混乱的荒郊野外,想想他那肥大的脑袋在马蹄下球一样的被踢来踢去,岂不痛快,杨国忠想想便觉得开怀。
他做了两手准备,一边派人去关外监军,搜集安禄山动向,一边派人去安禄山京城里的宅邸里抓人。若是不小心审出了什么,那可不怪他杨国忠,到时看那个嚣张得意的安将军还睡不睡得着。
京兆府狱抓来两个私府家丁,司法参军事跟通判官员夜里亲审。
府兵被粗暴地拴在铁链上,气得咬牙切齿,不服道:“你们京兆府狱凭什么抓人?”
黑暗中,有人鄙夷道:“怎么,更喜欢刑部的大牢?交待吧,交待完了,爷就派人给你送过去。”
窃笑声在看不见的地方回荡,另一个声音道:“刑部的牢房里,刑具可比我这还多。”
安府府兵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选择默不作声。天井上有一束微弱的月光照进来,地面上有一滩干掉的血迹,那些血液不知曾经流淌在哪根温暖柔软的血管里,如今干涸在牢狱那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黑暗中的人并没有对他们使什么严刑逼供的手段,只是将他们分开关押,便回家睡觉去了。
安府府兵一夜未眠,看管的人轮班盯着他们,问他们招不招,没人开口,狱卒也不打骂,只是从井里现取出凉水,从头顶往下泼,瞌睡一次,泼一次。身上湿的透透的,牢里阴风阵阵,凉气尽往骨头里面钻。人已经困得毫无精神,又饿的头眼昏花,到了第三天,两人的四肢早已无力支撑,意识也已经无法控制。
他们招与不招根本不重要。千里之外的安禄山也根本没有本事知道暗无天日的牢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京城的消息,如何传到安禄山的耳朵里,传进去哪些东西,现在是他杨国忠说了算。
杨国忠不喜欢白费力气,他已经手不沾血地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的手是用来摸金印的,用来抓金银的,用来抚摸美人的脸蛋儿的,可不想沾什么脏东西。
安禄山耐心地听线人把话说完,挥了挥他粗糙却厚实的大手,让人出去了。
李猪儿重新打开他的衣裳,为他背上的痈疮敷上药膏。这药膏黑中发绿,用开水冲了和成泥膏,涂在皮肤上,能缓解安禄山痛痒之苦。
“嘶。”安禄山不知京城的府兵都招了什么,招了多少,越想越烦,热膏滴在身上,烫得他痛,他大声喊道:“混账东西,你是不是想烫死我。”
李猪儿吓的手里一抖,药碗差点掉在地上,慌忙道:“将军息怒,我给您吹吹,给您吹吹。”
安禄山一身横肉,趴在塌上,李猪儿用嘴对着他身上的红疮绿泥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直觉得既羞耻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