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从北边的山上毫无阻拦地直吹过来,在清凉的黑夜中悄悄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漫天飞舞,松涛起伏,不停地发出哗哗声响。
树林里有飞鸟振动翅膀的声音,一颗灿烂的星星燃烧着从东边的天际迅速地滑过。
谷中传来鸡鸣犬叫,山坡旁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炊烟。巨大的山脉的轮廓隐隐出现在一团厚重的云间,灰蓝色的雾霭在山峰的腰部渐渐消失。
一条小溪泛着白沫,在山涧的石缝中穿行而过,一群通身黑色的小鱼正奋力却没有目的地摆尾,一轮红日爬上高远的山峰的肩头,斜斜的影子将山脉劈成两半。
穿着旧白褂子的农民站在发黄的土地上,摘下草帽,用颈上挂着的粗布条擦擦汗,又戴上,继续弓下腰卖力地锄地,谷穗并不像往年一样沉甸甸的,赋税却一分都不能少。
小路上,穿着洗得发灰的蓝布碎花衣裳的农妇挑着担子,里面是她新织好的布,要赶到二十里外的集市上,拿去换钱。
一只灰雀向西南飞,双脚站在大明宫光滑的东墙上。
它看到一队人,穿着各色官服,浩浩荡荡地走向一个看起来不像有谷子的地方。它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这里不是它要找的目的地。
士兵们合力将仓库打开,厚厚的石门缓缓升起。通道明亮却极深,一行人排着队按品级的顺序,跟着皇上往里面走。不知拐了多少弯,若是笨贼进来,一定会死在这复杂的迷宫里。急步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仿佛进了鱼腹一般,眼前瞬间开阔起来。数不清的石架上堆放着数不清的稻米,有人在心里盘算着,大概够满朝文武几辈子吃了。
李隆基很满意,继续往里面走,沿着楼梯向上攀,看到一层珠宝玉器,看到一层矜贵布帛。每层架子通顶,按类堆放整齐,用眼根本看不清,这库里有多少架子,架子后面总还有架子,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
杨中丞向李隆基道:“万岁,金银钱币太重,恐架不住,所以都在地下,请圣人随我移步。”
李隆基没有想到宫中仓廪如此丰实,只是看户部奏书上记录的数值颇大,不可置信,才决定亲自来走一遭。金库的门十来道不同的锁,逐一打开,他被里面垒放的方金所发出的光芒震憾,纵是生于皇室,也未见过如此场面,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金山银山就是这样吧。普通钱币形如粪土。李隆基难以抑制富有的快乐和成功的喜悦,尽管大部分官员都在外等候,并没有看到此番场景,前朝后宫,也无人落下,皆按品级有所封赏。
李隆基大夸李丞相治国有方,李林甫也赞各部配合国策,均有功劳。
太平盛世,国库充盈,一时之间,举国同庆。
李隆基正高兴,一转身看到杨钊静立在李林甫身后,他想起来,所谓国策,正是这位御史中丞提出来的好建议,也是他奔波各地督察的结果,他道:杨中丞干得不错,赐紫金鱼袋,李相,回去便将朕的敕文发出来,昭告天下。
杨钊跪地谢恩,一身抱负,终得伯乐。
李林甫见皇帝在兴头上,不敢扫他的兴,无奈地作揖,道:“臣遵旨。”
前些日子,李林甫接到密报,说杨钊在各地办事,依仗特使身份,吃拿卡要,嚣张至极,这样的人,还能在自己面前,在皇帝面前,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简直不可理喻。他眉眼含怒,回头看了杨钊一眼。
杨钊没理会他,满脸堆着笑,眼里只剩皇帝一人。
灰雀飞到一处田间地头,见地上有谷,蹦蹦跳跳地啄食起来。
一位破衣烂衫的老农跪在地上向官爷求饶:“老爷啊,今年收成不好,我那几亩薄地,真的没有这么多粮食可以交啊。老爷行行好啊。”
那人衣冠楚楚的坐在椅上,喝了口当地的粗茶,啐了一下流进口中的叶子,道:“老伯,快回去想办法吧,把粮凑齐,再交过来,本官宽限你三日。”
老农不依不饶,匍匐在地,拼命的磕头,见众人无动于衷,又蹭过来捉住官爷的衣角道:“老夫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到哪里能想到办法,隔三十多里地才有邻户,不熟不说,今年雨水不好,人家家里也不够捐的,怎愿借我,老爷啊,少收一点吧,求求您了。”
那官员并不粗鲁,耐心且轻轻地拿开老伯沾满了灰尘泥土的枯槁双手,拍了拍衣角上的褶皱,道:“老伯,并非是本官铁石心肠,本官按朝廷规定下来办事,带多少粮食回去那是定好的,少一分都无法交差,你一户我宽限了,私下里给你填补上,可户户都说收成不好,本官该如何办呢,本官这脑袋,今日放在身上是脑袋,回去人头落地,那也不过是个球。”
老农抹了一把辛酸泪,脸上和着灰,画了糊,呜咽道:“老爷啊,咱们圣人英明,您回去把咱当地的情况上奏一下不就行了吗,圣上怎会为了咱家这一旦米,就要了您的命?您给记着,来年收成好了,我把今年缺的补齐行不行?”
那官员似是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远方,数重山后,是歌舞升平的皇宫,夕阳斜照过来,刺痛他的眼,他心嘲皇帝哪有闲空管这等小事。
他皱起眉头,站起来,将那老农从地上扶起,冷着脸说道:“本官不便与你多言了,依了你,本官便无法交差,快走吧,再多纠缠,本官只能将你押送大牢。若不愿捐税,可去服兵役,可去出家,总不能坐以待毙。”
老农突然来了精神,高声呼道:“老夫年已古稀,去何处参战?不日客死他乡,可有人运我尸骨回这荒山野岭?家中后山上列祖列宗还睡着,我去哪里出家?”
当官的被这老农缠得烦了,他拂了拂衣袖,一队士兵将老农拖走,老农没了力气,瘫了身,任士兵拖着他的腿在地上摩擦,他的草鞋破了,脚后跟流出血来,他仿佛不疼是的,嘴里一直喃喃地念着:“老天爷啊,你睁开眼吧,睁开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