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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戚氏(1 / 1)


卫诚国目送着卫朴安远去,强打的精神随即涣散,悲伤占据心间,默默浮流如此溪之绿水。随后,他离开这个地方。

孤馆,窗开,盏灯,对月。

听着楼下街道中人声喧喧,卫诚国心中浮现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原来,他的人生轻易就可以被打碎。从前所有随岁月渐成的习惯,都可被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弄成无律可循。

那什么是自己呢?是事情构成了自己吗?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自己的存在,难道就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做着些世人已经做过的、正在做的或将来仍要做的事情吗?

自己就是在这世间生存而从种种事中得出些所谓的真实吗?自己的存在必须依附于世事才会变得真实吗?换句话说,真实感受是外在给予的吗?

诚然,自己只有在事境之遇中,才有各种心情的呈现,比如像现在这样孤身暂居旅馆,心情漫自颓然。但事情之遇是那般变化莫测,自己在其中产生的也必定是浮动而不确定的心情;真实与虚假的心情是在事中混生的。

“哦。”思绪到此处,卫诚国恍然明白。

于外顺生的心情有真有假,自知于内的感受必定是真(除了刻意的自我欺骗,刻意的自我欺骗其实也知真实感受)。这种真实包含虚假的真实即利益真实,本质的真实即德善真实。这样的感受不可能不存在。

比如自己从事中得到恻隐心情,也确实能真实感受到它。这种心情当时于内于外即是真实。获得与感受二者虽有外内差别,但统一于当下的“我”中。

如果以当下真实的感受贯彻表达到外在事情中,这样自己在事情中就得到了在世的真实。但这样的表达不得不以智慧的形式表现于外,以此来面对这诡谲波澜的世界本身。这无碍于真实,可称作“智慧的变通”。

恻隐心若能对外部事物回应自我当下真实心情的反应,那么也会对自己内心的念想得失给出独属于自己的反应。事、物于个人来说必定是客观外在的,内心念虑于个人来说与本真自己亦有区别。前者是对外界事物通过感官反映到内心的当下自知。

后者首先是自己在积成习气与当下真知之间的反复挣扎,自己首先要从自己的应(仄音、对外界刺激的一个自身反应,如见孺子入井)感中提取出自己的真实反应,自知真实对于久处人世间的人们来说是要首先细思的第一个念头;其次是“是否要以真实的心情反馈到现实之中”的智慧取舍。

因为言行的本意从善,在真正作用于现实中的时候,这种善的表达对应不同的人物事会有不同的结果如对错如喜怒,这需要个人以智慧去判断。

通过“其次”这一正思开始转向外言行的将要,就与孟子所说的“义”相连接了。“羞恶”,自身情感的另一种情绪就开始发挥它的根本且正确的作用了。

自适于心的真实,德行概念化把握即仁,是一切在世真实的开始。

当然,在历史中,对于仁这一名词是否属于人本性的争论也有很多,有说是人之性的,有说只是一名言的,前者几乎成宋明儒如二程(程颢程颐)、朱熹、王阳明等共识,坚持后者一说的也有如黄宗羲、戴震之流,后者所处的时代普遍是“反对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明儒学”的学术之风盛行的时代。

这暂且不详论。单说仁是否是人的本性,既然恻隐心是人共有的情绪之一,那么将其统括化、概念化、大成化、圆熟化的仁必然是人的本性之一了,就像溪流是水的一支,而百川归一海,不能因海的广纳气象就说海的本质不是水了。

那么如果个人不在事之中呢:个人只是一个独立的人,作为此而存在,不与世界交互呢?在独处的情况下,这样的心情没有被产生呢?这时恻隐心就只是一个可能性了。

若这种可能性展开为现实性时始终不被人所关注呢?属于炎黄子孙的我们,不必去考虑这种可能性了,因为已经现实存在,再去考虑是否被人关注并提炼为理论毫无必要。已有成说,那么就应该将此成说道理的真实内容展开成适合当下时代的表述。

自我真实感受汇集构成真实自我,而坚持以这种真实在世生存,这样的我当下真实、未来真实。按照这样的情形去生存,真实自我的其他心情也在真实生存中不断被感知,其中汇成存在之意义。

自我就应从自我存在之展开中、从展开的日常生活中,回向自身以真实;非随波逐流于事事物物中。事物提供了个体在世的诸多内容,自我感知的确知、汇集与处理才是个体在世的应行本质。

还有一种可能性,若在现实中的我,不存在呢?若世界的真实如佛教所说的是空的呢?若世界一切都是缘起和合的呢?道教不也讲无吗?这样的空无又是什么意思呢?明明在世存在的我们有着在世存在的真实,为什么要抛弃这种真实呢?空无的真实又是什么呢?

卫诚国在楼上静观,对于最后的这些疑问他自己给不出答案。

人流和着灯光描绘出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

悲伤弥散压过短暂智思,卫诚国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

先前的悲伤被一种无名的虚无感遮蔽,他就只是颓然地坐着,偶触凉风。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所体悟到的起点,其实毫无意义,对于他这短暂的一生而言。

“短暂清醒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不都是在这世界中生生死死般轮回着吗?前人接着后人,代代不息,没有反思,只有沉溺。

“那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仅仅为做些可做可不做,我不做也有别人来做的事情而存在又有什么意义?清醒与沉沦同样没有意义。”

在真实开端的或隐或显中,卫诚国被这巨大的虚无感包围,感受不到前进的方向。内心的恻隐之痛像无边大海上的一叶小舟,虽经风浪,其上之灯光总未熄灭,为他提供着无尽黑幕中的唯一光明。这是他在虚无感觉中唯一能把握的真实心情了,尽管是以痛苦的形式对他展开。

人的声音,在繁华小镇中的生活气息,随着黑夜的慢慢浸润也渐渐沉寂。

熄灭燃着的煤油灯,卫诚国上床准备休息一下。昨晚一夜没有好好睡眠,其实,他已经疲倦不堪。但他越躺越觉得清醒,无奈只能盯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一只蚊子围着他嗡嗡叫着,似乎在为这无聊的发呆,添几分躁动的愤怒。

这时,他忽然就记起了柳永那首自谱词曲《戚氏》,人虽相异其中心情却相同。“……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

……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人总是最容易忽略基本的自我组成,可是那波动无律的心情始终在提醒着你,不要忘记你的心情。一遍遍经历,一遍遍忘记,人们至死得到的也只是未成道路的独是心情。

个人一生中的每一天难道就只是在经历中尽情喜怒哀乐?然后呢?随着睡眠的归零,新的一天又如是往复吗?没有反思,没有感受,没有真实。

携着这长天、这绛河、这皓月,个人就只是在人间孤零零的虚无存在吗?难道自己存在中的所有构成不值得回忆吗?回忆如柳永难道就只有些“暮宴朝欢、对酒留连”的讯景、旧梦吗?这些欲望的放逐难道真就值得如此铭记吗?难道这些欢乐、仅仅这些欢乐就构成了个人的全部吗?

难道就是因为从前的尽情享乐,而今的孤游就不再值得遇见美好景象吗?因为悲伤的渲染,那短暂微雨过后的景象也带上萧瑟的印象了吧。

于是,自己的所遇,梧叶凌乱衬着残烟或逐落或地眠,飞云黯淡夕阳的褐红,蝉吟蛩响相应喧喧,都成了自己悲伤心情的具象了吧。

若将眼前的景象去掉悲伤的心赋,景象必定也焕然一新。

卫诚国无意去批判柳永,反而对他的伤感感同身受。

可他转瞬又想到:在体味往事眼前种种哀情时,个人是否忽略了悲伤本身?即悲伤本身是怎样的,悲伤从何而来,为什么要悲伤。抛弃掉外在所有的绘加,自己纯粹的低落心情,便成孤渺的存在,随时间的虚度如烟散于虚空,无影无踪。它突然而来,突然又走。它存在过是为什么,是想提醒着个人不忘过去,还是想警醒个人总结得失着眼未来,还是意在让人纯粹享受心情的以苦欢愉?

悲伤来时,要仔细去感受,去感受那悲伤的如水漫沁:悲伤如水湿润了因痛苦而干涸开裂身体大地,这一片地区饱和而又流向下一区域,如是痛苦中悲伤遍满全身。尽管,这种滋味,让人一遍又一遍陷入现实与虚无的反复折磨中。但那又如何呢?体验过又能怎么样呢?人们总是厌恶悲伤,总是逃避自身组成的一部分。直视悲伤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失去不了任何自己的所有。

痛苦包括悲伤永远没有人想象得那般力量强大,因为个人始终不去正视、直视,痛苦便虚幻成巨人,以阴影掩盖前进的所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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