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娘头七前一天的中午时分。
一直没露面的柳相终于走进了这座院子。
艳阳天里,俊美非凡的柳先生撑起了一把漆黑油纸伞。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穿过人群,径直去往灵堂内。
赵家树跪坐在灵柩前,低着脑袋,烧着纸钱,对于先生的到来充耳不闻。
柳相点燃三炷香火作揖致礼。
“柳先生,屋里打伞寓意不太好,你这......”
老村长熄灭旱烟,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屋里打伞,容易招鬼。
柳相对着老人笑了笑,点了点头。
却没收起那把漆黑如夜色的雨伞。
老村长欲言又止,最终只得微微叹息。心底里腹诽这位明知故犯的教书先生不守规矩。
柳相看向灵柩,没什么神色变化,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
他蹲下身,拍了拍孩子的脑袋,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你以后的路,将会被恨意占据,若走不出来,到时候可以找我。”
赵家树嗓音沙哑道;“先生......”
柳相摇摇头,笑而不语。
再次抬头时,眼眸由黑白化赤紫,一瞬之间又恢复正常。
礼数到了,留在这除了能蹭顿味道不怎么好的饭菜外,别无用处。
没与任何人告别。
柳相顶着黑伞转身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黑锦,黑伞,艳阳。
赵家树猛然回头。
却只能看到柳相离去的背影渐渐走远。
孩子年纪虽小,但也懂得了很多东西。
他有几句话其实是想当面问问先生的。
几句话里,有替娘亲问的,有替自己问的。
可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娘亲都走了,说这些有的没的,好像也没什么用。
先生,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娘亲呢?哪怕只有一丁点喜欢那种。
先生,如果没有的话也没关系,毕竟我们只是穷山凹里的刁民,看不上很正常,只要你说一声就行。
先生,娘亲走了,你是否有过伤心呢?哪怕也只是一丁点也好。
先生,我这个学生有些害怕,怕有一天,先生不再是我了解的那个先生。
.......
其实村里有一条通往臧符顶峰的石阶,蜿蜒如长蛇没入丛林,又被岁月累积的青苔落叶所掩盖,加上天然庇护大阵,自大庆立国后,再无一人能拾级而上。
柳相走出村口,登上宝鸡谷,找到了那条千年之前大渊王朝为香客建造的拜神道路。
“你的魂魄不稳,一旦走出黑伞就会魂飞魄散,如果回头,再无来世。”
黑伞之下,明明只有柳相一人,他却自言自语,眼眸时不时往身旁扫过,好似那里有人,与他一同撑伞而行。
在凡人眼中空无一物。
只有五官经过天地灵气洗礼,或者境界达到某种高度后,才能“亲眼所见。”
柳相身旁有一生魂,如残烟渺渺,稍不留神便会烟消云散。
生魂呈现虚无之形,只能勉强分辨出身形轮廓。
正是已死去的妇人李秀娘。
妇人离世不长,尚且保持灵智。
听了柳相的话,竟是不知死活的伸出手,想要透过黑伞的阴影去试探阳光。
霎时间,呲呲之声如烙铁激水。
仅仅只剩下一缕残魂的李秀娘吃疼般下意识收回手,然后脸上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似哭,似笑。
原来,自己真的死了。
鬼为阴物,大日至刚至阳,普照之下,阴物鬼魅无所遁形。
“柳先生,按照世间传言的说法,我不是应该投胎轮回吗?”
李秀娘看向身旁的柳相问道。
柳相也没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按理来说,头七过后,你就得前往幽冥地府投胎转世,不过我觉着太冤枉,强行留下你一缕魂魄,前往臧符峰,为你要个公道。”
世上从不缺冤死,惨死之人。
若是换成不熟悉的他人,柳相不会管,只会冷眼旁观。
但李秀娘对他的善意真真切切做不得假,若是不做些什么,都对不起那碗至今还搁在石桌上的红豆汤。
陆鸢的安排其实已经很好,不能再好,为此生之人来世太平一生,这是很多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分。
可柳相不这么觉着,今生事今生算,来世事来世说。
如果不是还没达到与陆鸢翻脸的地步,那些早就看不顺眼的外乡人,一巴掌一个全部拍死才算清净。
柳相道:“咱们这座山有个山神老爷,掌控着你们的生死命理,我觉着不太公平,所以,在规矩之内,我会为你争取一份福运馈赠。”
李秀娘有些茫然。
她现在,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二人一起并肩走过树荫遮天的茂密丛林,走过走兽四散落叶遍地的青苔石阶,柳相将所有前因后果一一告之。
包括自己的身份。
李秀娘心神震颤。
她只是个普通妇人,年纪轻轻嫁了人,生了孩子又死了男人,之后,连自己都遭受无妄之灾离开人世。
对于山上的仙,神,妖的认知只停留在传说当中。
过了许久,李秀娘才接受这个现实。
哪怕死后有过悲伤,年轻妇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眨着眼眸仔细打量身旁男子,李秀娘道:“柳先生真是妖?”
柳相点头,一双眼眸瞬间变换,紫色竖瞳妖异至极。
李秀娘先是心中悚然,紧接着轻松一笑,“挺好的,有先生在,家树最起码能安稳长大。”
妖有人心,还算是妖吗?
柳相问道:“没觉着太憋屈了些?”
李秀娘轻轻嗯了一声,“若说实话,自然是委屈,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就是个凡夫俗子,比起你们这些高不可攀的神仙来说,一条贱命,是生是死,好像都没有任何意义吧?”
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修行者高高在上,凡人只有依托王朝才能与他们以平等之姿对话,这是世道的规则。
柳相自己也没觉着有何对错,甚至这才是对的。
若用前世的规矩道理来看待,柳相自己才是错的。
一路上云淡风轻。
直至见到那矗立在祠庙外的老人,李秀娘施了个万福,“见过山神大人。”
向来对大山生灵极为包容的陆鸢,这次没半点搭理的迹象,甚至连视线都未曾在妇人身上扫过。
他只是对柳相道:“我说过,大山有大山的规矩,用今生苦,享后世福,我能给的已经足够多了,再多她也留不住。”
柳相道:“我不念佛法,也不信来世。她的不公我改变不了,那就添补在她后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