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年关,学塾早早放了假。
今日无事,柳相手持毛笔,按照自己的记忆一字一句抄录。
学子已经将基本文字认全,接下来的授课,就得用到那些圣贤的启蒙书籍。
柳相现在要默写的便是《百家姓》。
纸张与笔墨,都是这些孩子的束脩钱,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方面,柳相没半点私心。
中午时分。
大雪稍稍停歇片刻。
钱梨坐在枝干上抬手,接住一片残余雪花,任其在手心融化,消散。
小姑娘好像很开心,摘下一片梨花,对着重重呼出口气,吹向远方。
花瓣飘落,与雪花一起,掩盖大地的泥泞。将人间伪造成一座圣洁的殿堂。
透过窗户,小姑娘朝屋内书桌上的柳相招了招手,“大白蛇,你不喜欢雪吗?”
柳相点头,又摇头,“喜欢,只是不喜欢雪天里的某个人。”
小姑娘就好奇地问:“谁呀?”
柳相伸手一指臧符峰。
钱梨做恍然大悟状,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柳相放下手中笔,摊好纸张,以免字迹未干。
站起身,走出屋门,对小姑娘说道:“去蹭饭,你要不要一块?”
钱梨转头,朝某个方向望去。
炊烟袅袅。
小姑娘点点头,一个蹦跳来到柳相肩头。
名叫赵锦的妇人走了。
村子穷归穷,但对于两件事儿,从不遗余力。
一是新生,有哪家生了孩子,饶是平日里有些恩恩怨怨的街坊邻居,也会带着礼登门帮忙,大摆宴席,每家每户多多少少了表心意。
二是死亡,不管是喜丧还是哀丧,按照村子的习俗,要停放两日,以供他人悼念,才能入土为安。
柳相带了礼。
一路行去,还没到门口,就见到人群扎堆儿的热闹光景。
讨论什么的都有。
不过最多的,是关于那妇人的生平。
年轻那会儿,赵锦可以算得上是村里相貌比较出彩儿的姑娘,性子温柔,在大家伙儿的印象里,好像赵锦还从未与谁红过脸,吵过架。
这在民风“朴实”的乡野里,很难得。
年轻时候,很多人都羡慕她的好。
可后来的遭遇实在令人唏嘘不已。
饶是如此,却没谁在背后说闲话。
原因很简单,无论是赵锦,还是她儿子荆黎,亦或者不幸早逝的男人,都很好,太好。
做人做事很少能挑出半点毛病,故而就连那些最喜欢背后碎嘴戳脊梁骨的婆姨们,都有心没地使儿。
可能,这就是做好人应当得到的那份好处。
听着这些谈论。
柳相跨入门槛儿。
老村长坐在屋檐下,与薛全一块抽着旱烟。
老人作为村里最有权柄,也是最有威严的老人,喜事儿一般不参与,但白事儿的细节打点,基本都是由老村长亲自操办。
老村长见到柳相到来,麻溜起身,收起烟袋锅子,慢悠悠领着柳相到灵堂 。
至于柳相肩头上的小姑娘,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见。
按照规矩,先上香,再随礼。
将三炷香插入香炉后。
柳相低头,望着双眼通红,跪坐棺木前披麻戴孝的荆黎,没说话,按照习俗规矩走完过程。
老村长大手一挥,对着全村人道:“柳先生在咱们村开设学塾已经是莫大恩惠,能前来吊唁更是给足了咱们面子,不光是现在,以后只要是咱们村的红白喜事儿,都不能收柳先生半颗铜钱。”
众人齐声叫好。
六个孩子的读书识字都是有目共睹的,文字的金贵谁都知道,对于这位在村子落脚时间不长的柳先生,大家伙儿都愿意打心底里敬重。
柳相苦笑,掂量了下自己手里的一两银子,无奈又塞入袖口。
也许只有这样的日子里,街坊邻里之间才会真正和睦,没半点私人恩怨。
就连向来不怎么对付的李秀娘和贵林嫂,都一块在后厨忙活。
柳相独自一桌位于角落,这一坐直到黄昏。
等到晚饭吃完,大多数都各回各家,只剩下几个妇人在忙碌收尾。
这时,赵家树端着碗酸汤走来。
搁上桌。
孩子咧嘴憨笑道:“先生,这是我娘亲最拿手的酸菜红豆汤,可好喝了,您尝尝。”
柳相微笑着揉了揉孩子脑袋。
抬起头,朝后厨方向看了眼。
刚好与年轻妇人的视线相触,李秀娘忙不迭低下头,那特意擦了胭脂水粉的脸颊上浮现一抹绯红。
一旁看好戏的贵林嫂阴阳怪气说了句,“哟~大冬天的还有花猫发春呐?”
李秀娘哼哼两声没搭理她。
今儿个心情好,就不与粗俗横妇一般见识。
而柳相呢,则是失笑摇头,拍了拍孩子脑袋道:“替我谢谢你娘亲。”
孩子兴高采烈,蹦跳着走出远门,耍去咯!
肩头的上小姑娘忽然眼珠子急转,低头俯身在柳相耳朵旁说了什么。
语出惊人。
还在喝汤的柳相被呛得咳嗽两声,赏了小姑娘一个板栗,没太用力那种。
钱梨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这时。
对面的长凳上,薛全落座。
吧嗒吧嗒~
一口接一口抽着旱烟。
汉子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左侧脸颊隐隐可见肿胀。
显然,那天柳相下手可不轻。
两人对视。
薛全的视线却在柳相的脸颊与肩头处反复扫视。
柳相以心声问道:“有事?”
薛全同样没言语出口,以心声回答:“荆黎这小子我看上了,你开个价儿。”
柳相笑意玩味儿,记吃不记打?
“这事儿,你不应该是与陆山神商量吗?”
瞎了一只眼的汉子摇摇头,“踢皮球好玩啊?村里一代人当中,你已经收了赵家树这个资质最好的当学生,这是陆鸢的安排,我认了。但荆黎这小子论资质还不如你其余的那五个学生,为何你要偏偏抓着他不放?”
撇开表象,以纯粹山上人的眼光看待村子这批种子。
赵家树无疑资质最好,气海通幽,清气绕体。若说未来成就,一个陆地仙人,唾手可得。
其余五个学塾孩子资质要与之悬殊不少,只能说尚可,属于是那种大门派看不上,小门派可有可无那种。
荆黎资质可以说是最差的一个,年纪较大是主要原因,随着年龄的增长,清气逐渐消散,浊气入骨,若还不抓紧修行,二十一过,就成了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