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现在这个东西是你的了!”
德辉帝永远记得逼宫那天,李千啸将血淋淋的手掌摊到他面前,掌心中就躺着这半块青铜虎符,他已不记得千啸当年是如何逼迫自己的父皇交出这么重要的东西了,但他永远忘不了千啸说那句话时的眼神,漆黑的瞳子里尽是义气。
可现在呢?什么都变了……
东裕王那漆黑的瞳子里,除了美人和黄金,德辉帝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了,唉……
德辉帝转动匣底机括,取出铁匣中的另外半块虎符后,小心翼翼将铁匣重新塞入怀中,那象征着他和吴鸿飞不变的情谊。
“这半块虎符,早晚是要交于太子的。”德辉帝喃喃道。
“至于另外半块虎符……”德辉帝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年轻人的脸庞,“李翊炀吗?”
德辉帝这一生,从不得势的皇子到夺得帝位,几经浮沉,靠得是那帮兄弟扶持,这么多年来,跟随他的人也有离开的,但基本还在他的身旁,他这个皇位是从大哥手上夺来的,没什么安全感,当初的太子党被他一再打压,直至再也没有威胁,才放得下心来,兄弟间一旦发现有不臣的苗头,立刻找理由,渐渐削弱其兵权。
人心叵测,世事无常,权力当头,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初心不改……
或许……
太子同李翊炀就能永远不变,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就如同我和鸿飞一样,至死方休……
想到这里,德辉帝抬了抬眼,目光定格在长案前那一小块地方,一个时辰前,李翊炀就跪伏在那里回答着他的问题。
“李翊炀,朕问你,众人都传闻你同太子私交甚笃,你是不是觉得与太子结交便能助你功成名就?那些所谓的交情,不过是你攫取利益的方式罢了。”
“陛下!臣自幼无父无母,拜师求艺后,师父的徒弟多的是豪侠之后,家世显赫之流,臣以超出师兄弟十倍努力习武,也未必能换得师父一句肯定。除了勤修武学,也找不出任何东西来弥补内心的自卑和孤独。”翊炀双眸放空,仿佛看到年少时喜欢独自蜷缩于黑暗一角的自己,也是在追忆往昔,他好像回到与阿鸢初遇的那天,记忆和情感如潮水般将他包围,一时间翊炀竟忘了他身处何地,在同谁说话。
“可是后来我与殿下接触后,我才发现自己是可以被关怀的,可以被尊重的,我想终于有一个人可以真心待我,愿意把我当人看,愿意陪我说说话,认真听我谈谈我的曾经,我的过往,我李翊炀也能像旁人一样,有个挚交了。可是待我将殿下送至城中时,看到万千兵士跪伏在她脚边,我才觉得我多可笑,殿下是高不可攀的明月,我又是个什么身份?我一句话未留就伤心离开,与殿下在一起的几个时辰,就当是黄粱一梦罢了,我注定孤身一人……”
德辉帝怔怔看着这个年轻人,虽然一口一个我,显得极为不敬,可此刻德辉帝竟觉得十分真实,至少比他方才说的什么为朝廷……为芸芸众生尽心力来的真实,李翊炀狰狰铁骨男儿,此刻诉说过往,眼角泛起泪花,那场面竟令德辉帝动容,对这个年轻人生出一丝怜悯来。
“我躲在阴暗角落里,见得殿下回头寻我,也许是想要给予些封赏,可是我想要的不是这些,黄金封赏不会叫我心里生出一丝温暖来,我当时在想,若是殿下不是太子就好了……直至殿下亲自到入云峰寻我,她邀请我跟随她一起回东宫,我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点头了,这似乎是我等待了二十多年的机会,告别孤独的机会,我受够了师兄弟们将我当不合群的另类来看待,我也厌倦了靠一遍遍数天上的星星填满习武以外的空闲时光……
除却言辞中几处大逆不道的地方,翊炀的话让德辉帝陷入沉思,在这样的生长环境中,翊炀一定有颗刚强却又孤独的心,太子的纯真善良实打实误撞侵入那颗心最柔软的地方,这二人的友谊能维持一生,倒也未尝不可能。
“后来我随殿下至东宫成了东宫宾客,那时我才意识到,我的生命也可以是有颜色的,是殿下赋予我的生命的意义和快乐,让我不再是只会习武的傻子,我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会为殿下奉献我所有的忠诚,便是将来殿下将我搁置一边,我也会尽全力尽忠,因为只有她是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时至今日,我已听过太多人的阿谀奉承,假惺惺的嘘寒问暖,可这一切根本及不上当初在我孤独迷惘时,殿下给我一个温暖的微笑。”
翊炀言语是慷慨激昂,胸壁因激动剧烈起伏,德辉帝称得上阅人无数,他一眼就可以辨出翊炀的真挚流露是绝对装不出来的,听过太多空虚华而不实的效忠誓言,这样真挚的感情流露,真是久违了。
是啊!翊炀这席话句句肺腑,怎让人不动容呢?只是那是当初了,现在的翊炀心态想法早就发生巨大改变,所幸的事,他对阿鸢的迷恋与日俱增。
“翊炀,今日你这番话,朕甚是动容,不过你不可在人前随意表露真性情,还有什么叫作你希望殿下不是太子就好了,这种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你知道吗?”
翊炀一时回了心智,惶恐的叩首,心中暗骂一句,当真是言多必失!
“臣不敢……臣只是……只是……”
“好了!不必惶恐!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本可和此生挚友一起游历山川,却碍于太子的天家身份,害得你们不得同游交往,是吗?”
翊炀用力点头。
“嘿嘿!年轻人!你随意一句,本无其他意思,若是被有心人听去了,再传到我这里,怕就人头不保了。”
翊炀心中巨震,一时间竟辩不出这句话是玩笑亦或真言。
“放心!今日你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朕可以不同你计较,朕今日不是问建威将军话的,而是作为一个父亲来看看孩儿口中的挚友会不会是一个居心叵测之人?
翊炀暗忖:“果真只有官衔晋升到正一品,皇帝才会留意到我与太子的私下交往,若我只是个小兵,便是与太子殿下往来再频繁密切,皇帝定是看都不看我一眼。”
“建威将军,朕今日这席话或许是重了些,但也是为了太子着想,太子是我最疼爱的孩子。我不允许他身边有什么不良之人诱他入歧途,等你成了父亲,有了自己的亲骨肉,便能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翊炀的心颤抖了一下,是否天下所有父亲都会为儿子前后思量,除了我的父亲,等我有了自己的亲骨肉,阿鸢……我……孩子……翊炀不太愿意思考这种问题,他不喜欢小孩,也不想要小孩,没享受过一天父爱的他,如何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经过上一次的落胎事件,翊炀多了个心眼,他命东宫细作每日在阿鸢的茶水中加了避子的药粉,正值多事之秋,阿鸢切不能再有身孕。
不过,若有一天一切尘埃落定,阿鸢想要孕育一个孩子,时间合适的话,我也一定会满足她,孩子出世后,我得学会怎样照顾孩子,要宠他……也不能太宠……要凶一点……也不好太严厉……
德辉帝见年轻人状若思考,以为他是在忧虑个人问题。此刻,德辉帝若是会读心术,定会毫不犹豫将李翊炀的头直接拧下来,可惜德辉帝根本无从得知翊炀心中所想,许久都没和朝中大臣这般推心置腹交谈过了,总体来说,李翊炀算得上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那块左符,状为虎啸,昂首直立,虎头上的一双眼睛眺望远方,似在思考,不久后它将归属于哪位大将?
德辉帝看了看左符,神思凝重。
“就这样给予李翊炀吗?那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虎符象征兵权,自是极为重要,可太子的意见也十分重要,太子迟早是这万里江河的主人,他有权定夺这半块虎符的归属者为何人。我这个父皇能替他做一时决定,却不可能为他忧虑一世。”
脑海中浮现出太子坚定的眼神,“儿臣认为建威大将军是不二人选。”
“太子十七岁的年纪,不应再是意气用事的孩子了,必须要为他的决定负责,李翊炀若始终初心不改,那样最好。不过谁又能保证一个人永不改变,倘若朕百年之后,曾经忠心耿耿的大将军一朝起了异心,太子也定会忍痛斩断曾经的情谊,生在帝王家,坐在龙椅上后太子的心会变得更加坚强果决。”
德辉帝有些疲乏地倒在座椅上。
冥冥中,似乎看到这样一幕。
太子一袭明黄色龙袍,脸上没有半丝稚气,是个成熟帝王的模样,他身后恭敬跟着建威将军,俨然是君明臣贤的一幕,太子膝下是一群牙牙学语的小殿下和小公主……
德辉帝虽是一脸倦容,却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