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给老子滚出去!”翊炀再也受不了,他暴吼起来,这样的一句话,加上那样暴怒狰狞的神情,简直和王都中某位王爷一模一样。
“叫我滚?我偏不!”仁杰一下子跳了起来:“李翊炀,我告诉你,我今儿个不走了,要滚你滚!”仁杰拿出边塞商贩特有的耍赖特质,他飞奔到宾舍内唯一一样称得上家具的床榻旁,轰的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摆出了个“大”字:“带种的,你就把我打死丢出去,否则我就躺在这儿!绝不起来!”
“你!给我滚!”翊炀踢开满地的碎木屑迎了上来,伸手去揪仁杰,仁杰死死抱住床榻,毫无松手的意思。
“起来!滚出去!我的床榻!你凭什么!”
折腾了两个时辰,两人都已力竭,翊炀索性跳上了榻,将仁杰挤开一边,睿泽早已失去拖架的力气,干脆也脱了靴子爬了上来。
初升的旭日一点一点移了上来,一片混沌迷蒙下,宾舍地面七零八落,碎木乱瓷蒙上一层淡淡的光亮,这片光亮缓缓向上移动,照亮了床榻上七横八竖的三个人。
仁杰梦境中猛地一动,惊醒了其余二人。
三人几乎同一时间睁眼,记忆快速倒转,三人脑中回想起的是同一件事。
那一年,是翊炀来到入云峰第二年。
“翊炀,快来!”小仁杰鬼鬼祟祟将翊炀招入他的屋子。
一大罐烈酒摆在屋中。
“这酒是我从师傅那里偷来的,我们一起分了吧!”小仁杰大抵是看多了演义,十分憧憬那些江湖侠士,对酒当歌的情景。
翊炀很是犹豫。
“愣着干嘛?我爹说了,哪个男人不喝酒的,将来我可是楚家山庄的主人,不会喝烈酒,要被别人笑死。”
“可是,仁杰,你才九岁呀!”
“少屁话!一句话,你陪不陪兄弟喝酒?”
“喝!”九岁的翊炀拍了拍胸脯,以示兄弟义气。
酒坛开封刹那,酒香四溢。
咳……咳……咳……
烈酒入喉的那刻,两个第一次喝酒的男孩拼命咳嗽,小脸咳得通红,看着彼此,却又哈哈大笑起来,果真如仁杰所言,男人天生就会喝酒,两个小男孩不一会儿就晕乎乎地抱着个酒坛。
奶声奶气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楚仁杰!大坏蛋!”破门而入的是个小小的身影,“哼!我要去告诉爹爹,你们在这里偷酒喝。”
“小娘们又要告状!”小仁杰跳了起来,平日里他最怕的就是这个,可今日不同,俗话说得好,酒壮怂人胆。仁杰一把抓住还没有桌腿高的睿泽,将她按于地上。
“翊炀,快!给她灌酒,看她喝醉后还会不会去师父那里告状?”
“哇……哇……哇……”睿泽被欺负得哇哇直哭。
翊炀抱着一碗酒,摇摇晃晃走过来。
仁杰一把夺下,捏住睿泽鼻子,直接灌了下去。睿泽差一点被活活呛死。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就有些模糊,只记得他们三人醒来后,横七竖八挤在一起,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曾经三个小小的孩童睡在一张巨大的床榻上,如今三个人又挤在一方小小的床榻上,十七年光阴如梭,可那些遥远的记忆,仿佛就像昨天发生之事,历历在目。
三人睁着眼睛,听着彼此呼吸起伏,沉浸在回忆中。
“把你的猪手从我脸上拿开。”翊炀最先打破了沉默。
楚仁杰动了动,收回自己的手臂。
翊炀最先顶着两个巨大黑眼圈坐了起来,活像个黑熊,仁杰也艰难爬起来,昨夜被打肿的脸更肿了,胀得像个猪头,两边鼻孔里还插着用来止鼻血的长长卷纸,睿泽顶着满头乱发也做起身来。
三个人排排坐在床沿边,那画面有些搞笑。
“今天是我率大军班师回朝的日子。”黑熊将军如是说。
旁边的猪头哦了一声。
宾舍外渐渐响起打水洗漱的说话声,大昱兵士们昨日花灯会上玩得尽兴,回来得很晚,可今日晨起却依旧神采奕奕,个个精神十足,今日他们就要回王都了,与家人团聚,还要接受天子的嘉奖和封赏。
翊炀站在宾舍一角,在唯一幸存的铜镜旁反复用热水捂眼睛,意图消去那两个因睡眠不足残留下的巨大黑眼圈。
“喂!翊炀!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三个第一次喝酒的事情?”仁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竟是把昨日吵架争执之事全然抛到脑后。
“记不太清了。”翊炀白了楚仁杰一眼,“只记得后来师父扒掉了你一层皮!”说罢看了并肩而坐的仁杰和睿泽一眼,“而且……我想……杨大侠现在仍是想要再扒掉你一层皮。”
仁杰知道翊炀拿他和睿泽私奔说事儿,立马回击。
“哟!睿泽亲亲,你看他不就是多了两个黑眼圈,对着镜子愁个半天。生怕啊,稍微变丑一点,他的太子殿下一脚把他踹了。哼!”
“滚!”翊炀手中毛巾重重掷出,狠狠拍在仁杰脸上。
“我有说错吗?”旦凡你李翊炀长得丑一点,破了相,太子能要你?”
李翊炀的怒骂尚未出口,却听得仁杰一阵惨嚎。
“哎呦。”
原来是一旁的睿泽重重拧了下仁杰大腿。
“少说一句,你会死啊!闹了一夜,你够了吗?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楚仁杰,只贪图外貌和享乐,任何感情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变得那样龌龊,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翊炀看着被睿泽骂得缩成一团的仁杰,心中一阵爽快,那种感觉甚至比自己上去挥上几拳来得更为愉悦。
“睿泽这话可不对!”翊炀讽刺地指了指仁杰塞在鼻孔里的长长卷纸,你看,他不正巧有一对象牙吗?”
睿泽反应过来,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哼!”翊炀冷声道:“猪鼻子里插大葱。”
“装象!”睿泽笑着接了一句。
仁杰张大嘴,气得欲哭无泪。
“怎么回事啊!你们一唱一搭,合起伙来数落我……”
此刻睿泽爬起来,不再管他,径自洗漱去了,翊炀也自顾自地整理仪容,惟有仁杰仍是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指天骂地地抱怨。
“我怎么这么惨呐?好不容易带着媳妇儿死里逃生,跑到你这里,还送了一个那么好看的金鱼花灯给你,结果你倒好,一拳就上来了,我是说了些重话,可你也不该把我打成个猪头,我还在流鼻血呢!你个死没良心的,难道你忘了在入云峰的时候,有一次你……
“说完了吗?”翊炀在仁杰絮絮叨叨的抱怨声中,已是整理好行装,穿戴好盔甲,俨然一副威风八面大将军的形象。
“李翊炀,你仗都打完了,还穿盔甲做什么?不就是想一路上耍威风么?”
翊炀并不理会,“我准备出发了!你如果要和我同回邺方,就赶紧起来收拾东西。”
“我不要和你同路!”仁杰立刻打断翊炀的话,“谁稀罕看你一路上耍威风,耍派头啊?”
“随便你,我走了。”翊炀丢下这句话后竟真的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等一下!”
仁杰忽地跳到榻上,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背影。
“李翊炀,我问你,如果我再被敌人抓走了,你还会愿意来救我吗?”
翊炀的脚步停住了,真的,他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吵架的时候说出来的气话是重话,但也未必就不是心中之言。
有些话一旦出了口,就好像有了一道裂痕,即便再怎么弥补,那裂痕都已存在了。
翊炀和仁杰的兄弟情就好像一个精美的瓷器,如今这瓷器上多了一道裂痕,让人看着心里总是有些膈应,但是十多年的感情也不是虚的,翊炀绝不舍得因这条裂痕将瓷器砸个粉碎,他愿意将瓷器转个身,将那裂痕转到他看不到的背面,这样瓷器外观尚可看起来仍旧精美。
翊炀给了仁杰一个侧脸。
“我会把你救回来后再打个半死,谁让你这么蠢,又被敌人抓住了。”
算是做了回答,翊炀言毕,大步离去。
仁杰一个人站在床榻上,嘴角微微上扬,目送翊炀离去。
宾舍里就只剩下仁杰一人,他面对一地的杂乱碎木,心里不知怎的,有点空。
并非孤单,他知道睿泽等一下就会进来陪他,并且会一直陪在他身边,这种失落是因为翊炀。
那个兄弟已经完全不是一年前的那个人了,世事变迁无常,人生境遇地覆天翻,仁杰觉得他和翊炀的人生就像两条长线,不知何时会相见,再相见时又是何种情景!
“咕咕咕”小白不知何时从窗外飞了进来,飞到仁杰的肩头休憩。
小白没有唤醒仁杰的沉思。
仁杰仍是望着翊炀离去的方向发呆。
此刻的他,不会知道今日其实是他最后一次可以和翊炀拍着彼此肩膀称兄道弟的机会。再相会时,翊炀全新的身份是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的。
太阳极好,河阳府的城门折射出金色的光茫。
城门口三万大军整装待发。
“将军!”聂威牵着马缰,快步走到翊炀面前,“将军全军整装完毕,听候指示!”
“好。”
翊炀放眼望去,聂威所率一万三千邺方军同一万六千北绥军齐齐立于他面前,而张祁勋所率四千北绥军距他竟有百步之遥。
翊炀眼神锁定了祁勋,出乎意料地祁勋竟直接避开了他的目光,故意将头转向别处,翊炀眉宇一皱,喉结上下移动一下,向着那个倔强的少年迈出了一步。
“云麾将军啊!”
河阳太守拎着袍角急急赶至,跑得气喘吁吁。
今日是班师回朝的大日子,太守大人自是要前来送行,先是一番客套美言,临别赠词云云,接着才是切入正题。
说话间,两个巨大箱子不知何时被搬了上来。
“将军,这是咱们河阳的土特产,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望将军笑纳!”
“青枣?”
翊炀暗忖:“这种鲜物如何能用这种不透气的大箱子盛着?”
翊炀移步上前,微微打开箱子,用手轻轻翻搅了一下。
坚硬脆枣的触感下是黄金的质地,一片青色间隙下隐约透出金色的光芒。
果真!
“呵呵,早有听闻河阳青枣甜脆,正好带回将军府,给府中人尝上一尝,那李某就不客气了。”
河阳太守见云麾将军欣然接受他的“土特产”,嘴一下子咧到耳朵根,匆匆从送行人群中招来两个少年,凑到翊炀耳畔小声道。
“将军,这两个是卑职的犬子,大的川城,十六岁,小的川明十五,空有一腔报国情怀,却苦于没有好的机缘,只在御史台当职,若是将军能在太子殿下面前为他们说上一句话,卑职必当感激涕零。”
翊炀暗忖,年纪轻轻就在御史台当职,也不算丢太守的脸,不过哪个父亲不望子成龙呢?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好说,一句话的事情。”
太守激动的眼角溢出热泪来,似是看到儿子们的锦绣前程。
太守急急示意两个儿子给将军施礼。
人群中搞不清楚状况的小阿年,看着哥哥们都朝父亲那边的方向去了,以为也有自己的事,连忙踏着他的虎头鞋“达达达”地跑了过来。
长不及马鞭的孩童并未引起众人的注意。小阿年跟着兄长跑到翊炀面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
就在哥哥们行礼之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嚷起来,“鸟!大鸟!”
众人一愣,纷纷仰头看向天空,天空却是一碧如洗,再看时,小孩儿的小手不偏不倚的,正正指着翊炀眉心,“你是鸟!很凶的鸟!”
小孩儿的叫声尖锐,刺耳,刺得太守大人脸上一阵青白,忽地一提小阿年的衣襟丢出老远。
“哎呀!大将军!千万别往心里去,小孩子乱说话,是卑职教子无方。”太守吓得手心直出汗。
翊炀没理会太守之言,只是顺着阿年被丢出去的弧线望去,小阿年正缩在张祁勋身后瑟瑟发抖,一双雪亮的小眼睛正不知所措地转来转去。
无意间,翊炀与祁勋目光接触了一下,城门口三万余众,也就他们二人知道小阿年说的那些没来由的话是什么意思。
“站着干嘛?林婆,快把阿年带走!”太守忽而怒喝。
“是!婆子冲上去不由分说拉走了紧紧抓住祁勋衣角的小阿年。
太守立时变了个脸,观察着翊炀的神色,不停地赔礼道歉。
“无妨!”翊炀打断了太守的唠叨,淡淡道:“小孩子的话,李某不会放在心上。”
太守闻言,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翊炀虽与太守说话,目光却未离开祁勋。
“将军,该出发了。”陆辰浩算准了行军路程,这关系到进宫面圣时辰,不宜在此多做耽搁。
“嗯。”
翊炀见祁勋只看着脚尖前一片地方,毫无上来送行之意,“就这样走了吗?我回我的王都,他回他的北绥,两人从此以后再无交集,那战场上的浴血相救,太守府内的苦心照顾又算什么呢?此去经年,我的生命里也许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尽管傻小子从战场回来后,没有给翊炀台阶下,翊炀现在也只能长叹一声,放下身段。
张祁勋察觉地面上的黑色影子缓缓朝他这边移动。
“祁勋,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