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达干双眼布满血丝，痛苦地与贺兰昌朔对视，贺兰昌朔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此时的言语是苍白无用的，输了就是输了，签了那条约便是签了降书，这个耻辱就像烙印一样，刻在贺兰昌朔额头，也刻在每个羌陵族人心口。
贺兰昌朔受不了莫达干眼神里的怨笃与质疑，他选择逃避，只是在转身的那刹那，滚烫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滚落而下。
张祁勋的视野中，贺兰昌朔用仅可移动的左手扒住泥土，带动着整个身体一点一点向那个女人移去。
“依依，原谅我……原谅我……”
女人再也听不到丈夫的呼唤，她的眼睛仍是睁着的，死不瞑目！
“依依！我知道你恨我，没有救下你和孩子，我背弃了保护你的誓言，你一定恨死我了……我不配作你的丈夫……”
贺兰昌朔总觉得石舞依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灵魂得不到安息，她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贺兰昌朔觉得心脏痛得快要被人扯出来，他匍匐在她耳边不断说着什么，神色哀绝痛苦。
祁勋望着那一家三口，他再也不觉得贺兰昌朔是个王者，此刻贺兰昌朔只是个可怜的男人，失去了妻子和儿子，失去了一切……
女人和小孩的尸身下一片血红，像是铺就一条血红色绒毯，肠子从女人腹部切开的大口子中流出，为这片血红色的大绒毯平添上些花式点缀。
祁勋眼眶红了，他想起两个时辰前同贺兰昌朔缠斗，只为遵从李翊炀的命令，那时的他压根不晓得李翊炀的目标，甚至亲眼看见翊炀挟持这个女人一路诱敌，他成了帮凶啊！他亲手阻挠贺兰昌朔的营救，惨死的女人和那个小生命，何其无辜，武器是对着敌军，而不是女人及幼童的，这样的行为比原始蛮荒人更加可耻。
而他张祁勋也是凶手之一，难辞其咎，热血上涌。祁勋甚至有一种冲动，他想走到那一大一小尸体面前沉默哀悼，甚至想去安慰失去妻儿的贺兰昌朔，这是他做人的善良和悲悯，但是他理智尚在，他是北绥军副将，他是个大昱人，绝对没有可能走向羌陵王身边，即便降书已签，羌陵将大昱奉为上朝，但是这血海深仇就此结下，不可磨灭。
贺兰昌朔轻轻地将那血淋淋的小肉团放在石舞依心口，最后一次亲吻她那冰冷脸颊，伸手为她缓缓阖上双目，继而贺兰昌朔忽地变了个人，或者说恢复了凶厉，他转过身来，目光似是拨开千军万马，死死盯在那一身重铠的男人身上。
“李翊炀！”嘶哑却洪亮的声音压倒万千马蹄声，直冲翊炀耳膜。
翊炀身子陡然一僵，握住马缰的手微一迟疑，他缓缓转过头来回望。
在万千马匹人影开合缝隙中，两双迸发巨大怒火的瞳子一对视，撞击出巨大火焰。
只见贺兰昌朔举起尚能移动的左手，对着天空做出了个奇怪的，旁人看不懂的手势。
“我贺兰昌朔以天神的名义，诅咒你李翊炀不得好死！”
沙哑的嘶吼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回音在整个山谷不停回荡。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回音不绝，诡异的诅咒久久飘散不去，山风吹来，好似万千幽灵鬼魂齐齐唱起了颂歌。幽森诡谲，闻之令人汉毛倒立，不少大昱军士面色如土。
“哼！怪力乱神！”翊炀重重哼了一声，被诅咒的人完全不以为然，他的吼声逆风送了出去，洪亮高亢，震慑众人，“我命由我不由天！”
丢下这句话后，翊炀扭头，他不想再在这个失败者身上多浪费一丁点时间。
翊炀仰起头，天空竟是分外湛蓝，他大口呼吸着带着浓重血腥气味的空气。
“我要回去了，以大功臣的姿态，阿鸢不会知道我在战场上种种不堪之事，她只需要明白，我成功了，我成了她的英雄。”
难抑激动，翊炀重重一鞭甩在马臀上，骏马嘶鸣，向前疾驰而去……
大昱军队加快了行军进程，马蹄扬起的尘埃溅在那些失败的羌陵人身上。
漫天尘埃中，贺兰昌朔浑身是伤，仅用一只能动的左手护着妻儿的尸身，不愿再让尘埃玷污了他们，祁勋胸中一痛，他愣在原地许久，双腿向前迈了迈，竟想去帮助那个无助的男人，可是他停住了。
“对不起……”祁勋低低说了一声，石舞依和小肉团是听不到了，他这样做无疑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
祁勋仰首望去，大昱部队已距他五百步开外，他要做的是收起悲悯，跟上大部队，而非哀悼敌人死去的妻儿。
大部队距他越来越远，他必须要走了，他不属于这里，作为大昱将领，他必须跟上队伍。
有些时候，某些决定，不分对的，错的，是否应该……
翊炀纵马驰骋，怀揣着的那封文书灼得他胸口发烫，这份文书足以让他在朝中像螃蟹一样横着走，更重要的是能在阿鸢面前邀功。
至于文书的内容，只有第三点，羌陵世世代代绝不进犯乔氏王朝，是太子殿下明确授意的，珠宝贡品，通商赋税是翊炀自己加上去的，他单方面认为剥削外族，为大昱牟取更多利益，阿鸢一定会更加高兴，他也明白如是这样做是僭越职权，可那又如何？阿鸢现在几乎已执掌朝堂，难道他的宝贝会忍心因这点小事而处置他吗？
马蹄声如奔雷，不知怎的，翊炀耳畔中回响起方才吼出的那句话。
我命由我不由天！
其实这是翊炀的人生信条，当他还是孩童时，不堪忍受东裕王府的虐待，私自出逃，面对府外未知的世界，却拼出了一番精彩，若是顺从命运，他李翊炀早就是东裕王府内的一株怨魂了，命运之轮本该由自己掌舵。
快要回邺方了，朝堂中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幸许比战场上还要凶险，面对未知的风雨，翊炀却是毫无畏惧，那些阻碍他攫取幸福的人都会被他一一铲灭。
不管回朝后，朝中风云如何变幻，他都深信。
他李翊炀绝对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有这个信心！
他一定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