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的圆月在云中穿行,一闪一闪的星辰追随左右,皓月像一盏明灯高高悬在天空,银雾般的月光洒满整个大昱。
皇室家宴历来定于戌时开宴,可今年中秋德辉帝来得比往年都早,今年朝中仍旧是政务繁多,可他明显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身体状况不能说是每况愈下,但也可谓大不如前。
御医也诊治过,法师也做过法,服了不少大补丹药,可仍旧是老样子。
德辉帝正值壮年,却已两鬓微霜,大抵是老了。
德辉帝凝视着天边那一轮皓月,此刻的他却觉这月好似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不紧不慢将他那白花花的光芒洒向这片殿宇亭阁,不知为何,德辉帝却生出一种英雄迟暮之感,他又想起萧丞相提出的新政措施,可自己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怠于实施,果真是到了年纪,也没了当初的斗志热诚。
不过鬓微霜又何妨。
我乔启虽然老了,可却有儿子来替我掌管这万里山河。
知子莫若父,瑾渊这孩子从小便被当作王储来培养,太子三师日日灌输的也是治国论道之说,当然作为王储,只有治国学识远远不够,更难能可贵的是太子性情善良率真,日后定是明君,绝不会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境地,这也是百姓的福祉。
念及此处,想起自己的长子,德辉帝心下是说不出的欣慰。
六宫嫔妃皇族宗亲皇子陆陆续续来到永安宫参拜德辉帝和默皇后。
今日,德辉帝敛起作为一国之君的威严,笑眯眯地望着前来请安各宫的皇子公主们。
未至戌时,德辉帝便坐于主位上,为的就是多和自己子嗣儿女们多亲近些,护犊之心,人尽有之,作为帝王的他也不例外。
可惜他这大半辈子思忖成为名留史册的一代明君的时日,远远超过成为一个好父亲。
望着那些深宫妃妾,德辉帝更为感慨,当年从他的大哥,也是当时的太子乔聘手上夺下皇位,违反宗法,惹得朝中老臣议论纷纷,乔启正式登基为帝后,为了奠定皇位根基,也是为了拉拢朝中老臣,纳了不少朝臣的女儿为妃,大抵都是宠幸一时,便用金银首饰,绫罗绸缎来弥补她们的闺房空虚。
只因他的心早就交付给了他的发妻,也是他的皇后。
默初瑶先后又为德辉帝诞下三个女儿,可那三个小公主却不是因身子赢弱早夭,就是死于非命,这样一来,瑾渊便是他们二人的独子,德辉帝对瑾渊的宠爱之心定是不言而喻,绝非其他皇子可以比拟的。
“殿下来了……殿下来了……”人群中掀起一阵喧哗。
太子殿下一袭杏黄色缎袍,目如朗星,月华下仍是耀眼的金色旒冠,昭示着她在朝中无可替代的尊贵地位。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阿鸢的声音竟是有些清冷,却在偌大的永安宫掷地有声。
太子抬头的那瞬间,德辉帝心下猛的一颤,不过数十天不见爱子,怎么会……
“皇儿,你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默皇后已是担心地惊呼出声,两道柳叶眉紧紧皱了起来。
“儿臣身子并未有恙,不过是形体上有些无关痛痒的变化,不劳父皇母后费心。”
默皇后又细细凝视着太子,神色如常,便也放宽了心,只是德辉帝仍是眉头深锁,形体上有些变化,他自是并不在意,只是太子身上那青稚之气,好似一夜之间都褪去,那双本可一眼望到底的单纯清澈眸子,不知为何蒙上一层他也看不懂的东西。
“皇儿,到父皇身边来。”德辉帝充满慈爱的呼唤着。
多么熟悉充满温情的一句话,儿时的她听闻后,会乐呵呵地拉住德辉帝衣角,邀宠撒娇,前几年,阿鸢会笑盈盈靠近父皇聆听教诲,可现下,她却如何也笑不出来。她望着父皇母后慈爱的眼神,心里愈发酸楚。
“皇儿,你近来是否有心事?”德辉帝的声音在阿鸢耳畔响起,打断了阿鸢的思绪。
“没……没……没有”阿鸢慌忙应答,生怕被父皇察觉出什么。
德辉帝微眯双眸,对着神色慌乱的太子静静看了一会儿,嘴角竟是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
“瑾渊,你今年也有十七,父皇在你这个年岁时也会心不在焉的想东想西。”继而又压低声音道:“毕竟是情窦初开的年岁,又初知人事,总会有自己的一些小心思。”
阿鸢心中一凛,心脏砰砰乱跳。
“没……没有……不是。儿臣方才只是在想萧丞相前段时日提出的新政,将田地根据往年产量划分三六九等进行统筹之策,看似可行,怕是实际会存在许多隐患问题,譬如……”
德辉帝见皇儿神色慌张窘迫,眼神躲闪不定,顾左右而言其他,便知自己一语中的,却也不想点破,一摆手道:“好了,太子,今日是中秋家宴,不谈国事。”
“是。”阿鸢长嘘一口气,默默回到德辉帝右手边的长案上坐定,心道:“还好糊弄过去了,没有被父皇母后察觉出什么。”
默皇后望着心不在焉的阿鸢,那一贯优雅的笑颜闪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担忧。
丝竹声声,舞姬们步态翩迁,鱼贯而入。
阿鸢再也无法像从前那般笑眼盈盈地吃着点心赏月,欣赏眼前歌舞升平之景,她望着右边长案上坐着年仅六岁的皇弟乔潜涵,他正摇头晃脑吃着盘中的美味,坐在长兄的位置上望着天真浪漫的皇弟,本该十分欣喜,可她却是百感交集。
快有十年了吧!
阿鸢入东宫顶替瑾渊以来,每逢中秋家宴之际,她右手边第一张案几是二弟陵王的位置。
可二弟最终结局是在天牢中畏罪自尽,成了一株孤魂野鬼。
阿鸢放眼望去,皇族宗亲举杯纵情饮宴,好不快活。没有一个人想起陵王,好似这皇城中从来就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也许在他们心中行刺太子本就该落此下场。
最初二人嬉戏玩闹的场景,却在阿鸢脑海中如何也挥之不去……
帝位的争夺当真会让人泯灭良知人性。
哎……皇室无兄弟……
等等!皇室无兄弟!
阿鸢猛然抬头,望向坐在紫檀木雕纹龙宝座上那一袭明黄色黄袍之人。
“父皇的皇位也是从他兄长手上夺下来的!”
不过在阿鸢一贯的认知中,父皇是拯救百姓于水火的大英雄。
当年的皇太子乔聘,不思朝政,宠幸妖姬,为博妖姬欢心,竟不顾处于旱灾中的黎民百姓,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农民暴乱四起,是父亲带兵平定暴乱,又逼退当年祸国殃民的皇兄才有了这太平盛世。
可……这一切当真如她所知?
曾几何时,阿鸢无意在深宫中曾听说过乔聘和那妖姬双双自缢后,乔聘身边的近身侍卫带着妖姬所出的女婴逃离邺方城,父亲则派出数百侍卫上天入地捉拿,刺杀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念及此处,阿鸢全身一阵胆寒,即便乔聘和妖姬当年犯下何等滔天大罪,也不至于累及那个无辜的小生命。
莫非……莫非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史官史书上所记载的粉饰之言颇多,何况胜利者有权改变历史,父亲扛着大义灭亲的旗帜,又何苦连兄长唯一的血脉也要赶尽杀绝。难不成是怕这女婴长大后来寻仇?难道乔聘同妖姬自缢是假,实则是被父皇杀害的……
越来越多奇怪的想法,潮水般涌入阿鸢脑海,她猛地大口饮尽杯中酒水,可“弑兄逼父,赶尽杀绝……”这些词在她脑海中总也挥之不去。
古训有言“最是无情帝王家。”
历朝历代,更有甚者踩着无数人的生命,甚至血肉至亲之人的尸体,夺得这天下,最终能在金銮殿中座稳龙椅之人必定有颗狠绝之心。
狠绝?
阿鸢竟是轻笑一声,却是讥笑她自己。
她笑自己性子柔弱,优柔寡断,遇政事总会举棋不定,须得同朝臣多方商讨后才下得了决定,该狠决时却怎么也狠不下心,甚至对谋害刺杀自己的二弟也一度动了恻隐之心,在情感面前更是失败透顶,不堪一击。
我的性子中既没有父皇那份狠绝,也没有母后那般机敏。
偷梁换柱,偷天换日,在宫闱中暗中谋划着这一切,是要有何等过人的胆识和心思?
母后自不是等闲之辈,否则又岂会从一介浣纱女到现在的母仪天下。细细想来,父皇当时对母后有很深的情感,否则在父皇众多子嗣中,也不会独独对瑾渊倾注这么多心血,所以说父皇对瑾渊与母后宠爱有佳,可对旁人却未免有些凉薄……
自二弟陵王畏罪自尽后,父皇几乎是不假思索,将跟随他十多年的秦妃打入冷宫,至今也未去看她一眼,那日从契安城凯旋而归,父皇将自己的伤势迁怒于黄辉将军,对黄将军率五万精军浴血奋战的功劳避之不谈,也未有任何封赏,还有那些助父皇夺得帝位的功臣,虽是一时被封为异姓王,风光无限。却渐渐被削弱兵权。阿鸢明白父皇是担心地方势力做大,不利皇权集中,却未免显得有些冷酷,令人唏嘘……
身为帝王,是非功过,岂可一概论之,往事如烟,皆可随风而散,无论后世史册会如何评价父皇,可我又岂可对父皇的生平做法有半丝议异,莫说这天下如今盛世太平,即便父皇是横征暴敛的昏君,亦或杀人无度的恶魔,他始终是我的父亲,血肉至亲,骨肉相连。既管我再也不可能以女儿家的身份唤他一声父皇……
席间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阿鸢一杯杯饮尽皇室宗亲敬上的美酒,她望着满堂王爷世子皇族宗亲。
论文韬才华学识,不输瑾渊的有之,论武略,勇冠三军的亦有之……
哥哥若非承了父皇的宠爱,又岂会自幼便被册封为皇太子,享受这无上尊荣?
不过便是哥哥日后大病痊愈,身子怕也只能将养着,当个闲散王爷,逍遥此生最为快活,一国之君,日理万机……
哥哥的身子真的适合肩负大昱江山绩业吗?
阿鸢蓦地被这突然生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酒过三巡,想必是醉了。
“我岂能生出这样的想法来,我与兄长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何况皇位的继承者合适与否,本不该是我臆想的。再者我与母兄已走到这步,根本也没有回头路了。”
阿鸢默然注视着沐浴在月华下有着至高无上权力的父亲,隐隐的,她竟觉得父亲脸色憔悴,显得有些苍老,记忆中那宽阔健硕的背脊也略有些佝偻。
幸许是月华太过皎洁,照得父皇两鬓已然花白,父皇虽是在笑,可如何也遮不住那疲惫的神色。
阿鸢心下一阵酸楚,对父皇充满愧疚,她不想欺骗父皇,可也不能违拗母后的安排,更想为哥哥做些什么,阿鸢也曾幻想过她同其他皇妹一样粉黛罗裙,在父皇膝下撒娇邀宠,可这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乔瑾澜公主早在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中就永远消失了。
阿鸢甩了甩沉重的脑袋,把思绪拉回了现实。
“我既在这太子之位上便要好好扮演乔瑾渊,为了母后,为了哥哥也要变得刚强果决。
明日还有一大堆政务要处理,切莫再为那个人,那些事伤春悲秋了……”
“七殿下,您慢些吃。”一名侍女正拿着块绢帕,给那年仅六岁的七殿下擦嘴。
吃饱喝足后,七殿下——乔潜涵心满意足拍了拍他那圆滚滚的小肚子,他望了望旁边,伺候他吃饭,面容姣好的侍女,奶声奶气道:“兰儿,我觉得你真好看,待我再长个几岁就去向母妃把你讨要过来做我的美人儿,陪我睡觉。”
此言一出,众人先是一怔,继而笑得前俯后仰,在座不少皇子没忍住,一口酒喷出,也有不少笑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手拍着桌子,一手指着乔潜涵,更有甚者笑岔了气,捂着肚子弯着腰,差点笑得跌在地上。唯有那名唤兰儿的侍女脸红到脖子根,恨不能直接躲到长案底下。
“哈哈哈!”德辉帝大笑道:“涵儿,你刚断奶几年啊,你就在这想美人了,哈哈哈!”
乔潜涵打了个饱嗝,一本正经地努力努嘴“三皇兄不也没比我大多少,都有好些美人了!”
“三皇兄这不是也有十四岁了,你还只是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奶娃娃。?”三殿下乔甘若朗声答道,又惹得众人一度哄堂大笑。
乔甘若说罢,眼珠子咕噜一转,话锋一转,朝阿鸢一拱手道:“甘若听闻东宫近日又得了不少美人画像,皇兄可有中意的?”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地望向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