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断脚的红色老式硬木沙发,摆在桌子上的老式天线电视,两个木板凳。
灰扑扑的柜子上,还有已经完全看不清的两个相框。
角落有几个看不出原样的杯子,像是课本或是作业本的一坨纸张糊在地上,已经彻底辨不出字。
右边是一个很小的开放厨房,整面墙都发霉了,灶台黑漆漆一片,腐锈酥烂的锅黏在上面,碗筷碎了散落在地上。
地板的缝隙里甚至长了蘑菇、青苔。
白胜的脸色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后,越发苍白森冷。
“月底就要拆了,你瞧瞧有没有啥东西要收拢一下的吧。”
老人指指柜子上的相框,提醒道:“你爸妈的照片。”
白胜抬步走过去,眸光沉沉地盯着被糊满灰尘的相框。
良久,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白手帕,伸出手。
顿了顿,移向了左边那个相框。
简单擦拭了几下,露出模糊的黑白照片。
这是一张遗照。
照片里的女人很年轻,看着20岁出头的年纪,清瘦,眼睛狭长,眉宇间有几分化不开的愁苦。
白胜的五官肖似她。
白胜垂眼定定看着,脸上无悲无喜。
“阿妹走得早,要是看到你现在长这么高,一定很高兴。”
老人走过来,徒手拿起另一个相框擦了擦,露出一个面容凶悍的粗眉男人,也是黑白的。
他叹息:“阿东糊涂,好好一个家毁了,当初——”
白胜脸上刚稍微流露出的怀念,在看见照片里的男人时,瞬间消失殆尽。
一抹戾气浮上眼底,语气生硬道:
“陈伯。”
老人话一顿,把男人的遗照放回原位,叹了口气。
“你好好看看,拾掇拾掇吧,拆迁款应该明年能下来,到时候会打到你的账户。”
白胜对此毫无反应。
老人不再多言,佝偻着腰走到门口。他停住脚,回头看着这个高瘦寡言头发披肩一身黑的男人。
怎么都没办法跟30年前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联系起来。
命苦。
生在这样的家庭,命苦啊……
“小白啊,再过几年你也快四十了,找个喜欢的成家吧,不是所有——”
“陈伯。”
白胜放下母亲的遗像,一双狭长棕褐的眼,平淡地看过来。
“我想自己待会儿,等我离开了,这里随便怎么拆,不用再联系我了。”
头发花白的老人一时语塞,再多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是。
他们这些三十年前袖手旁观的邻里,有什么资格劝什么。
当年那个叫白东东的小孩,在那个森寒的冬天只身离开时,就和这里没有关系了。
也是他年纪大了,越老,良心越作祟。
绿色的铁门重新嘎吱关上。
室内一片死寂,连唯一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胜对着霉变脏污的墙面僵站了一会儿,转身抬脚缓慢走向角落的小房间。
那是一间很小的房间。
左边一张一米五的床,边上仅剩的过道里,挤着一张木板加凳子搭出来的简易小床。
上面的被子早就腐烂发霉得看不清样子了,只是站在门边瞧一眼,就霉气冲鼻。
白胜视线不自觉落在拐角那个破旧的小桌上,被撕烂的课本黏成一坨。
移不开了。
“学?!学你妈的屁!浪费老子的钱,小兔崽子!读再多书,也是和你那短命妈一样伺候老子!想远走高飞?”
“门都没有!给老子滚出来做饭!手抖什么抖!不想要,老子直接给你剁了!”
耳朵响起书页被暴力撕碎的声音。
还有男人嚣张恶毒的喝骂声,孩童的哭求声。
白胜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成一个诡异的旋涡。
不停旋转抖动之后,房间里的东西仿佛时间倒流一般,恢复了三十年前的原状。
白胜看见小小的自己跪在地上,抱着快被撕完的书本,抖如筛地哭喊求饶。
“爸爸我错了!爸爸我不想妈妈了!再也不想了!求求你,不要撕了,啊——!别打我!爸爸我错了……”
被定格在客厅遗像上的男人,重新拥有了高大强壮的身躯,他穿着一件背心汗衫,恶毒畅意地一边踩着小孩的肩膀,一边撕书辱骂,欣赏他痛哭流涕求饶的样子。
白胜甚至看清了那粗乱的眉毛下,倒三角眼里,如茹毛饮血的恶魔般的眼神。
“咔。”
白胜脸色惨白地后退了一步,脚下踩到一个断掉的发夹。
他想起来了。
起因是他偷偷藏着去世母亲的发夹,被发现了。
“嗬嗬。”
“嗬嗬呵呵哈哈哈哈——”
白胜瞳孔不受控地震颤,毫无血色的嘴唇裂开,嘶声笑得像疯了一样。
“你笑什么?”
房间里的粗野男人突然扭过头来,看向白胜,浑浊的眼珠子眯起。
“你是谁,你怎么在我家?又是来要债的?老子说了,赌完了!没有!”
他说着一脚踹开脚下瘦弱的小孩,捏着咔咔响的拳头,往这边大步走过来。
白胜仿佛被摄了魂,狭长的眼惊恐地瞪大,往后踉跄了几步,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扶在墙上。
“找死!”
男人抬脚踹开本就敞着的房门,一脚跨出来,二话不说,拳头直接挥了出去!
白胜呼吸重重一窒,手臂猛抬挡在头脸上,惧怕地背过身,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的防御动作。
“咚!”
膝盖骨重重磕在地板上的痛感传来。
白胜睁开颤抖的眼,视线近距离地对上了生锈的半个发夹。
一切幻象如洪水般褪去,耳边寂静无声,空气中弥散着霉腐的气味。
白胜动作迟钝地松开挡在头上的双臂,放下来,在看见白手套上蹭上的脏污霉灰时,冷汗霎时浸透他的脊背。
耻辱、愤怒、怨恨、杀意,裹挟着巨大的疯狂,汹涌而至!
三十年了……
他竟然还在怕。
奇耻大辱!
“呵呵嗬嗬哈哈哈哈哈!”
跪倒在地上的白胜,嘶声狂笑,白手套攥成拳,撑在地上,缓慢地站起来。
“白东东,你怎么还在啊?嗯?”
粗粝沙哑极其怪异的声音自言自语。
白胜细长的眼睛,扭头直直地盯着破败的房间,瞳孔里的癫狂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