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县立县近两百年,县里周边山脉原主产硝石,最盛之时,县里每日往外运输的硝石队伍首尾相连几乎看不到头。
但在四十余年前,墨家高人奇迹般地创造出从盐碱地中提取硝石的技术。自那之后,天水县因地处大唐边境,运输不便的劣势开始日益凸显,战略意义逐年降低,到如今,县内人口相较最鼎盛之时已下降近6成。
县令杨荣一边介绍着天水县昔日的繁华,一边策马带领靖天司众人前往城东铜钱树出现的地界。
靖天司兵分两处,顾一清带人去亲自再问询下当日目击到骊山隐修会的差役,山君和吠月两人跟随县令前去查看铜钱树的古怪。
但在凌烟一番强烈要求后,他又无奈只得把凌烟也加进调查人员之列。
因为不会骑马,凌烟只能与山君共乘一骑,他坐在后边,好奇打量着眼前这座边陲县城。
县城内的道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修缮过了,随着暴雨结束,大街上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凹凸不平的水坑,马蹄踩踏,污水四溅,几个脾气火爆的路人直接对着众人的背影便是一顿暴躁的言语问候。
一位身穿黑色窄袖短袍,面色略显苍白,腋下夹着把油纸伞的路人,此时面色却是异于旁人。
他原是低着头走路,在被污水溅到裤脚之后,先是讶异地抬头,在发现马匹之上人的穿着后,脸色一变,猛地躬身垂头,将面庞的恐惧恰到好处的化为一种面对朝廷官员的谦卑。
“刚解决掉那叛徒,靖天司这闻着味就来了,要赶紧去通知几位老祖撤退。”他心跳骤然加快,眼角余光确认凌烟等人已经远去之后,脚步飞快的奔往城南方向。
此时正坐在马上的凌烟敏锐发现刚才那路人脸上表情的怪异,也是因为山君吠月都是专注驾马,目视前方,只有他在好奇的东张西望。
“山君哥,刚才那个穿黑衣服的路人看到我们后,面色有点古怪。”
见山君没有回答,他又紧接着说道,“我刚才看得很清楚,那人在见到县令的时候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然而在看到我们时,他脸上的表情,是恐惧。”
“闲事莫管,你还是抱紧点我,别三心二意。”山君面无表情的回答道,随即转过头瞥了凌烟一眼。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第一次骑马,还是好好关心自己,这地面都是雨后的淤泥,你要是大意坠下马,可没地方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谢谢山君哥。”凌烟道了声谢,然而那个怪异路人的模样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约莫过了半刻,他已经能隐约看见县令口中的那棵诡异铜钱树。
如果把树枝上悬垂而下的那一枚枚铜钱看做是枝叶,那么眼前这棵铜钱树绝对当得起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赞美。
以铜钱树为圆心,周围十余米的范围内,土壤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红色,同时带着股淡淡的铁锈味。
凌烟面色一凝,知道那其实是血腥味,对于刚刚逃离甘棠客栈的他来说,这种味道既熟悉又陌生。
随着一阵风吹过,铜钱树上的铜钱彼此碰撞,发出“咚咚”的声响,光是听这不绝的声响,这树上的铜钱数目怕是绝对不少于千枚。
又是铜钱,凌烟看着眼前垂下的千百铜钱摇头苦笑。
山君和吠月默契地同时在红色土壤边界处拉住了缰绳。
“这铜钱树周遭的土壤只是颜色古怪,并无其他异状,诸位大可不必如此谨慎。”县令杨荣见靖天司诸人勒马驻足,立刻开口解释。
正当他准备再补充两句的时候,却见山君从马匹上翻身落地,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只见山君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怪龟壳,面色凝重。
那龟壳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
一旁的吠月提醒周围人往后稍退两步,为山君腾出了一小片空地。
随着山君脚踏七星步,嘴里默念出一段晦涩难懂的咒语后,他用双手晃动龟壳,龟壳之中竟然发出了哗啦哗啦的硬物撞击声。
凌烟在一旁瞧着纳闷,轻轻问道,“山君哥这是在干嘛呢?”
“占卜吉凶。”
“为什么要在这里占卜,县衙里不是更加方便直接吗?”
“他道行不够,这种术法距离因果之物越近,结果越准,如果在县衙占卜,那不如直接抓阄。”
一旁正在摇晃手中龟壳的山君,闻言后转头狠狠瞪了吠月一眼。
随着他双手一抖,龟壳之中居然滚出三颗玉质骰子。
五、四、六。
十五点。
山君面色一松,俯下身子开始捡拾骰子。
似乎是知道凌烟内心的疑问,吠月轻声说道,"骰子点数越大表示结果越吉,反之则越凶。”
凌烟点了点头,感激地朝对方拱手道谢。
占卜过后,一行人在县令杨荣带领下走近铜钱巨树,一旁的捕头吴大年开始介绍起这树的诡异之处。
这树上悬垂而下的铜钱与粗大枝干之间,全凭一根细短的茎条相连接。
茎条非金非木,但却坚硬异常。县衙的差人试过火烧、刀劈、锯削等各种方法都不能取下铜钱。
而且即便是离地最近的铜钱,高度也接近四米,普通人若是不借助垫脚之物,难以触及。
故而周边的村民在经过头两天的好奇之后,便都断了偷拿铜钱补贴家用的念想,只能望着树上的铜钱徒然兴叹。
倒是这一片土地的原耕户终日愁眉不展,这好端端的数亩良田竟变得寸草不生,这户人家接下去日子的生计怕是极为难熬。
树上的铜钱均是外圆内方的形状,与凌烟之前在甘棠客栈收集的铜钱一致。均是大唐户部监制的标准样式。
山君抬头盯着铜钱,他隐约能看到铜钱的方孔四周还印有字迹。
“你能看清这些铜钱上的字吗?”山君冲着凌烟喊了声。
在场的靖天司三人之中,只有凌烟的视觉得到过强化。
此时的凌烟正在揉着自己的眼睛,他刚才一直在观察这树上的铜钱,雨后的天空虽没有太阳,但是长时间直视,双目也依旧会酸涩无比。
”能,我头上这几枚铜钱上印的是显庆通宝、山君哥您头上那几枚印的则是鳞德通宝,再往树冠的位置,那边几枚铜钱上则是建安通宝。”
在听到显庆、鳞德这几个字时,山君的面色还算平静,因为这都是大唐立国以后的年号。可是当他听到建安后,面色却是露出几分狐疑,眼睛微眯。
建安并不是大唐王朝的年号,而是属于上一个王朝,大离。
大唐立国以来,币制改革为重中之重,数百年来,大唐历代帝王均严厉要求道州回收销毁民间的前朝铜币,如有发现私藏者,杖二十。
凌烟见山君还在兀自沉思,倒也没上前打扰。
他绕着铜钱树观察了两圈,他鼻子微一抽动,敏锐发觉附近一处方位的血腥气味格外浓烈。
循着气味走到铜钱树的西北角驻足小许,一旁的捕头吴大年突然出声道,“先生好手段,此处便是数日前王三娘尸体被发现的位置。”
哦?凌烟低头凝视着脚下的红色土壤,他内心突然生出一种骇人的猜想,这红色的土壤不会真的是被人血染红的吧。
“捕头大哥,话说这位王三娘到底是怎么死的。”他冲对方抱拳询问。
“割腕自尽。“吴大年回忆的时候眼珠子微微上移。
“您别说啊,这夫人也真是下的了手,那手腕上割开那道口子,宽的就像婴孩咧开的嘴一般啊。”
“而且事后经仵作验尸,那尸体浑身的血液都仿佛顺着手腕的口子流干,真是活见鬼了。”说到此处,吴大年的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可能!
正常的割腕自尽怎么可能会让血液全部流干。
凌烟刚想将这事同山君汇报,眼前却浮现出到许久未曾出现的提示。
【抬头看,铜钱有古怪】
在他头顶位置,又或者说,是在王三娘尸体发现处的正上方,有一枚铜钱悬垂,格外靠近地面。
铜钱上的字,凌烟看的真切,不禁随口念了出来,弘道通宝。
“凌烟,你刚才念的什么?”山君虽然隔着老远,但他的目光却是如剑刺来。别看他平时在靖天司中嬉笑打诨,可是如今真到了办差事的时候,却是严肃异常。
“弘道通宝啊,有什么问题?”凌烟疑惑地看着山君。
此时不光是山君,就连一旁的吠月和县令杨荣都面有动容。
反倒是随同的七八名捕头差役彼此面面相觑,不知道大人们为何会如此惊慌。
“问题大了!今年是弘道元年。”
山君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说道,“弘道通宝如今估计还在户部宝泉局中铸造,断不可能流通到市面之上。”
“凌烟,你好生观察,这树上一共有多少枚弘道通宝。”
“好!”
在凌烟一番细致的观察下,铜钱树上除了他头顶之上那枚以外,在树的东侧又再度发现一枚。
山君看了一眼吠月问道,“有把握吗?”
“总要试试才知道。”吠月说完便走向捕头吴大年的方向。
“吴捕头,你的佩刀可锋利?”
吴大年面色一惊,“锋利倒是锋利,但是之前我也试过刀劈那茎条......"
还未等他说完,只见吠月以迅雷般的速度用手掌在他腰间的刀柄上轻轻一拂,那柄宽刀瞬间出鞘,直射向天。
吠月轻吸一口,原地弹起,空中握住刀柄,身子一拧,刀势碎风裂空,直接劈砍在那茎条之上。
“铮!”
这一刀仿佛是砍在座大金钟之上,金属碰撞之声响彻方圆近百米。
茎条断裂,那枚铜钱被尚在半空中的吠月顺手捏在手心。
随着吠月落地,他刀尖向下,刀柄向上,将宽刀递还给吴大年。
“吴捕头,对不住,损坏了宝刀。”
只见刀尖之上,居然赫然出现了一指宽的豁口。
”不打紧,倒是先生这一刀,着实让我等开了眼。”吴大年也是豪迈的性子,随即收刀入鞘。
凌烟愣愣看着茎条断口处流出的滴滴褐色汁液,这是他第二次目睹兵家的神通。内心对于修行的渴望不免又炽热了几分。
山君从吠月手中接过那枚铜钱,随即对着县令杨荣说道。
“杨大人,我等先行告辞,需要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知顾总......”
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一阵诡异的“啊啊啊啊”声打断。
这声音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若真要形容,倒是与婴孩饥饿时看着食物发出的声响颇为类似。
“是这棵树!是这棵树!”
一位衙役面色扭曲地指着铜钱树的树干不断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