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虫鸣逐渐销声,夜色褪去,漫天繁星把树梢上的天空让位给东边熹微的朝光。
凌烟靠着马车的车轮慢慢睁开双眼,发现山君等几位精干吏员早已在准备朝食。
在他身前,昨晚升起的篝火将熄,焦黑的木枝落着白灰,晨风吹过,亮起点点火星。
“起来挺早啊凌公子。”山君黑着眼眶,往篝火中重新添了点柴火,从怀里掏出火折子一边取火,一边和凌烟打着招呼。
“抱歉抱歉、起晚了,有什么我能帮上手的吗?”凌烟面色微红,面露几分尴尬。
“有的有的。”山君倒也不客气,他昨晚守了一整夜,此刻困顿无比,见凌烟主动提出帮忙,便直接将生火煮粥的工作交给他。
“过会用完朝食我们便要赶路,此处距离县城大约还有2个时辰。”山君小跑到一旁补会觉,临走前不忘和凌烟交待下早上的行程。
“对了,粥开了你们慢慢吃,不要打扰小爷我睡觉。”
凌烟抱拳颔首,他知道那处县城是顾一清等人回城的一处预定补给站,队伍需要在那边补充物资,不过最主要的,是好好找个地方泡泡热水澡,吃顿热乎菜。
通过昨日的交谈,凌烟知道此处距离目的地长安约有一千八百多里路程,按这两天的速度,即使日夜兼程至少也需要半个月才能回去。
应该不至于全用11号来赶路吧,他轻声嘀咕两句。
早上的朝食相较昨日明显就比较敷衍,仅是熬了点清淡的小米粥,寡淡无比,他挑了一根还算干净的木枝守在锅旁,时不时轻轻搅拌一下。
“咻咻”
尖利的口哨声打破四周的宁静,惊吓起无数在枝头休息的飞鸟,声音来自于顾一清。
只见顾一清身旁,一匹黑色骏马自虚空之中踏出,身形逐渐由虚转实,继而发出一声响亮的嘶鸣。
骏马低下头,顾一清捋着爱马的鬓毛,面容宁静。
这马居然能够凭空冒出?
凌烟昨晚还在纳闷,怎么不见顾一清的坐骑,没成想,这马居然不是凡物。
这马难道是妖兽?
锅里小米粥咕咚咕咚的翻滚声打破了他的思绪。
见是锅里的粥开了,凌烟立刻招呼众人打餐,许是米粥的味道实在太过寡淡,一伙人食用时明显兴致不太高。
静谧的林间除了偶尔的鸟叫,便只有喝粥的刺溜声。
凌烟端着米粥,走到马车旁,轻轻撩开马车上的车帘,瞧见躺在里边的赵玥玥盖着奶白色的毛毯,蜷成只小猫状,发出微微的鼾声,睡得着实香甜。
笑着放下帘子,凌烟并未打扰。
他自己那日在甘棠客栈力竭昏迷后算是休息了大半日,而赵玥玥则基本没有好好休息,只是在昨日清晨稍稍打了会盹。
随着三七用牛皮口袋中的山泉水浇灭火堆,一行人再度启程。
马车开始摇晃摇晃,四周的山色渐隐,官道旁的房子渐渐多了起来,草木开始葱郁。
起先只是零星出现几座当地山民守夜狩猎时使用的简陋茅草小屋,偶尔可见几个肩负背篓在路采摘野草的中年村妇。
然后陆续开始出现老式的漆黑木制房屋,凌烟眺目远望,已经能够看见远处低矮的土制城郭。
天公甚是不作美,偏在此时下起瓢泼大雨。
天地之间,暴雨瞬间如注,顾一清微微蹙眉看向远方,此时在他周遭一米范围内,竟没有一滴雨水能够侵入。
凌烟坐在车辕前,衣服被这突如其来的骤雨打湿,他猛地感觉到地面传来微微的震动声,那是马蹄踏地的声响。
“三匹马,来人很急。”吠月面色一凝,吐掉一路来嘴里叼着的那根野草,看向队伍最前的顾一清,。
顾一清微微点头,右手握拳向上。
“原地待命。”
两辆马车令行禁止。
凌烟视力极好,不多一会便看到远处三个黑点飞驰而来,由远及近。
三人中,为首一人身穿浅绿色圆领长袍,袍子上打了几颗补丁,腰佩银带。他左手边一人则身穿浅青色袍衫,发髻之间已现银丝。右手边那人则是捕快打扮,着玄色制式袍子,腰间悬着一把宽刀。
“来者何人?”山君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一身斗笠蓑衣,越过顾一清,走到队伍前。
“天水县县令,杨荣。这是天水县县尉徐有德,捕头吴大年。”杨荣从官服到官靴已经全部被雨水浸透,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接着说道。
“诸位可是靖天司晓部第七斋的人?”
“正是。”山君扬声道,向着对面三人拱了拱手。
杨荣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随即立刻说道,“雨势太大,诸位先随我回县衙烤烤火暖暖身子。”
山君闻言,扭头看向顾一清,眉头微皱,似是询问,为何这帮人县衙的官吏能够提前得知他们的回程行踪,提前在此等候。
“在下第七斋总旗顾一清,闲言稍后再叙,请杨大人带路吧。”顾一清说完策马向前。
在漫天暴雨之中,一行人马蹄飞踏溅起无数水花,几个树下躲雨的村民不禁纷纷侧目。
......
天水县县衙后堂内。
几名还算清秀的婢女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烘烤衣服的炭火盆,以及暖身的姜茶。一支檀香被点燃置于房角。
杨荣和顾一清坐在最上,凌烟和赵玥玥捧着姜茶吹着热气。
“玥玥你可要多喝点,这地方万一遇上个感冒发烧,可没医院治啊。”凌烟一边看着杯面荡开的波纹,一边轻声和身旁人嘱咐着。
“你衣服应该湿地比我厉害。”赵玥玥看着水滴顺着凌烟的裤腿滴到地面,那水滴几乎能串联成线。
坐在太师椅上的杨荣此时浑身湿透,他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靖天司众人示意一下后,便立刻说道。
“顾总旗,请恕本官冒昧,实在是县内人心惶惶,本官逼不得已啊。”
大唐境内,靖天司属于超然官府以外的特殊组织,只管“诡异”。
按照靖天司与大唐朝廷的约定,靖天司属员无故不得与朝廷官员私联。
“杨大人客气了,我只是好奇,是谁告诉你,我们会在今日路过天水。”顾一清啜了一口姜茶,面色一沉。
“是陇右分司那边给的消息,他们近日在州府那边忙一桩大案,实在无暇调派人手,便命我等在今日恭候顾总旗的队伍。”
顾一清没有说话,端着姜茶,用杯盖轻轻荡去飘在茶水表面的姜沫。
他看了杨荣一眼,示意继续说下去。
“本县承平多年,却在上月发生一桩诡事,县城东边五里处突然凭空冒出来一棵高七米的铜钱树!”
凌烟闻言瞳孔骤缩,居然又是一桩诡异事件。
这地界出现诡异事件的概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一棵树而已,不知杨大人有何惊慌,树上若是真的结满铜钱,这种好事依着你们同僚的做法,怕是要立刻组织衙役封锁周边,毕竟财不外露。”顾一清笑着打趣道。
都说一任清县令,十万雪花银,可眼前这位县令身上的官袍打满了数个补丁,新旧不一,想来应该甚是清廉。
这也是他此时愿意在这后堂耐心听下去的原因之一。
“顾总旗言重了,若真是这么简单,本官就不至于冒雨拦截贵驾了。”
“不怕诸位笑话,当日我收到消息带领衙役赶到时,那棵铜钱树旁已围了数十位村民,但是那长在树枝上的铜钱甚是奇怪,不管我等用尽何种办法,居然都取不下来。”
“而且,这树周遭十余米范围内的土壤均是如血般鲜红妖异啊,寸草不生啊。”
“因为担心有树妖作怪,本县的捕头带着差役在那棵树旁蹲守了整整四天,然而却并无其他异状发生,县衙商议后,便在旁边立了个告示,撤掉守卫。”
就这?凌烟翻了个白眼,合着这帮人冒雨拦驾就为了讲一个聊斋志异般的诡故事?
见顾一清杯中的姜茶即将见底,杨县令朝着身旁的婢女使了个眼色,又继续说道。
“本来这最多就是一桩异事罢了,但是就在四天前,那棵铜钱树下发现了一具女尸,经本县捕头排查,死者为县城南街卖酒的王三娘。”
“哦?”顾一清抬起头,眼睛微眯。
“这位王三娘啊,丈夫早年在山间打猎意外被毒蛇咬伤,没撑到回家便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年幼的儿子。”
“这女人在丈夫死后,也没带着孩子改嫁他人,每日起早贪黑,硬是把家里这根独苗拉扯长大,那孩子也争气,去年进了县学,就等着下月的秋试一举考中秀才。”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孩子前段时间居然染了重疾猝然离世,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王三娘办完丧事之后便如失了魂一般。”
所以这跟那铜钱树有什么关系?凌烟心里暗自嘀咕。
“然而就在王三娘死于树下的第二天,县学的教谕差人来报,王三娘死去的儿子,居然来县学上课了!”杨荣稍微压低了点声音,似乎对这事讳莫如深。
死而复生?
偌大的县衙后堂之内众人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时之间,只有屋外的风雨之声呼呼大作。
明明是晌午的时辰,外边天色却是浓重如墨。
“你们没有审问过她儿子吗?”杨荣皱着眉问道,“那孩子想必应该知道一些内情。”
“这事怪就怪在这啊,本官第一时间便命吴捕头将那孩子带到县衙,那个孩子记得一切,却偏偏记不起他的母亲。”
“那孩子自称从小便是孤儿,无父无母,吃百家饭长大,他记得家边上的每一个街坊邻居,记得县城大街上每一处小吃,记得县学里学的每一篇理学文章,却唯独不记得他娘亲。”
讲到此处,他轻轻叹了口气,面色不免有些黯然。
“然而最重要的是,我们县里的差役在前日报告。”杨荣警惕地扫视了下内堂坐着的其余人。
“都是司里的弟兄,杨大人但说无妨。”顾一清颔首看着杯子上漂浮的茶叶,右手的拇指不断摩挲着食指的指腹。
杨荣咽了下唾沫,将头凑近顾一清的方向,轻声说道:
“据衙门差役报告,他们在前日,曾目击到有穿绯色祥云袍的人在那铜钱树周围逗留过。”
“此话当真?”顾一清的身子骤然绷紧,面色凝重。
“千真万确。”
“骊山隐修会。”顾一清缓慢吐出五个字,面色阴晴不定。
“朝廷下过令,有关骊山隐修会人员的任何蛛丝马迹,都要第一时间报送至靖天司。”
坐在最末端的凌烟将二人的对话默默记在心里,寻思着过会定要找个机会了解这骊山隐修会是何等存在,居然值得如此警惕重视。
“出现过几次?有几人目击?”顾一清盯着杨荣,郑重问道。
“一次,就在前日。当差的四五位衙役都是亲眼目睹。”
顾一清深吸口气,沉默片刻后,起身走到后堂的天井。
雨水沿着屋檐如断线的珠子般滴落在青石板上。
“看来一时半会,是回不到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