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妖影石(下)
夕阳低垂,橘色的阳光斜斜的照在了“凤来阁”上,朱漆红门,琉璃琥珀般的瓦片,本就珠围翠绕的楼门,在这阳光之下更加显得美轮美奂。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是农夫百姓生活的常态,虽是炎热酷暑,却也拦不住这些靠耕种方能糊口度日的庄稼汉顶着烈日,在田里农作。
若是以往,地里种着水稻麦子倒也不用多管了,只要从赣江引些江水来地里,不至于让田地干掉就好,然后便等到秋日的收成,能出多少谷子,大概也只能看老天爷是否保佑了。
但如今土豆、地瓜和辣椒也开始在普通农户地里出现了,一个月左右便能有收成,这些看天吃饭的农夫自然会小心呵护,被日头晒黑了一圈,那有什么关系,晒脱了皮都不成问题,只要有收成,还能在乎这些?
土豆、地瓜还有辣椒什么的,生命力倒是极强,纵然不去管它们,大抵上都能存活,但老农们岂会真的不管,除除草,抓抓虫,精心打理之下,能早个两三日有收成,便心里和脸上一样笑开了花。
一日的劳作总是疲惫的,不过心里却十分的充实,从田间回来的时候,会路过“凤来阁”的门前,这些庄稼汉子也偶尔会听两句楼内传出飘飘袅袅的歌曲,花钱进去看歌舞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没了吃不饱饭的压力,站在门外多听一会儿倒也无妨,若是不着急,听上个一曲半曲的,也着实心悦神怡。
然而今日的“凤来阁”却是没有传出曲目,这日落的时候,应当正是烟花之地开始喧闹的时候,没了唱曲声确实有些古怪。
但“凤来阁”内也不冷清,反倒热闹的很,噼里啪啦的声响隐约传出,似是在放着鞭炮一般。
每日打此经过的农夫和街坊越发的好奇了起来,不知道这楼内到底搞什么名堂。
“各位乡亲父老,掌柜的说难得拿到了翠虎郡的‘妖影石’,想着乡亲们都没见识过,特意开放了一楼,各位可以进来看看!”
正好奇着的时候,门口走出一个端茶送水的伙计,笑呵呵的冲街上的人说道。
周围的人原本见伙计走出来,想着快走两步,省的被他们撵,不料却听到邀请自己进去观看的话语,不由愣了愣。
“凤来阁”的伙计和下人虽然算不上恶仆,但有时候在门口站的久了,或者人多了,也会出声驱赶,却从没有听到过这般好言好语,甚至邀请他们进去看看。
怕不会是什么变相要钱的把戏吧?
伙计的邀请并没有让街上的行人立刻进去,而是站在街上犹豫了许久,胆子大一些的,也不过是往门内稍微望了望,无论是对青楼的好奇,还是对里面传出异样喧闹的诧异,大概也会忍不住生出一探究竟的想法。
“今日翠虎郡的刘德然刘老爷送来了‘妖影石’,知道大伙都没见识过,便和掌柜的商量了一番,各位乡亲,只管进来,自是不会收钱的。”伙计大抵是猜出了众人的顾虑了,再次开口说道。
也不知是听到了翠虎郡来了老爷,还是听清楚了进去不收钱的话,终于有人壮着胆子走了进去,伙计则是乐呵呵的让开了身形。
有了人带头,后面跟上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刚从地里回来的庄稼汉也迟疑了一番,抬腿跟上,但吃饭的家伙事儿却没舍得丢下,牢牢地拿在了手里,也不往里走,而是倚在了门口,似乎怕脚下鞋子上带的泥巴,弄脏了这汉白玉铺成的地面,站着的时候也都踮着脚。
刚看了两眼,有的人顿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有的人忍不住再次往前走了两步,有的则是掉过头就跑开了,却没过多久之后,竟然领了自家的婆娘一同来看。
巨大的白布之上,此刻正播放着前去迎亲时“妖云帆”船队在空中飞过的画面,镜头转动,又到了上面,甲板之上站着数千穿着红色迎亲服饰的人,一直在敲锣打鼓,喜气洋洋。
古帆之上宽阔如平原一般,穿入白云之中,周围是淡薄雾气,宛如仙境的缥缈之感油然而生,耳边也出现了穿破空气时的呼呼之声。
翠虎郡“妖云帆”的名声,早已家喻户晓,但真正乘坐过的又有几人?怕是连亲眼见过的都少之又少,纵然远远抬头看了一眼,也是好比天上的云彩,看得见却摸不着,反倒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可此时“妖影石”的画面不但让众人亲眼看见了“妖云帆”,甚至连天上的云朵也是历历在目,配合着耳边传来的声响,真有身临其境,仿佛自己也坐在了船上,穿过蓝天白云,跟随翠虎郡的人前去迎亲一般的感觉。
这样的一幕幕不仅让一楼的街坊百姓看呆了,二楼三楼的客人和姑娘们也都两眼发直,纵然是四楼的客人也是目不转睛。
而此刻在五楼的刘德然摸了摸稀疏的胡须,目光并没有落在白布之上,反倒不断朝着楼下的客人看去,大抵是觉得这些人的表情比留影还要有趣,时不时的发出笑声。
这与民同乐的想法,倒也不是刘备或者翠花的主意,而是刘德然自己的想法,若是有好东西不能分享出来,恐怕他也会觉的很遗憾吧。
今日到这“凤来阁”又是起了这有些幼稚的心思,也不管自己这么决定,是否会让人觉得在显摆,还是其他什么的,只要自己高兴便好。
四楼的富豪虽是没什么地位,身份或许还不如在三楼大堂内的苏卿、陈望等人,但好歹也见过一些世面,翠虎郡也去过几次,很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确实与其他客人略有不同,只是接下来说的话,又是另一番感觉。
“不知这翠虎郡可否愿意售卖‘妖云帆’,若是肯出售,花多少钱也值得。”
“这恐怕就难喽!这‘妖影石’出现不过半个月,翠虎郡便已经开始售卖了,可‘妖云帆’问世已有一年时间了,却从未传出过要出售的消息。”
“纵然真的售卖,咱们也未必能买的起,如今‘妖影石’的货我还在排队呢,更别说这‘妖云帆’了,关键是翠虎郡根本不缺钱!”
“说起来还真是羡慕吕温侯啊,与刘大人做了亲家,聘礼还送了一艘小的‘妖云帆’,说不得可以跟他买。”
“恐怕温侯宁愿卖了赤兔宝马也未必肯出让‘妖云帆’,何况他如今是何等身家,成了翠虎郡的亲家,还能沦落到卖东西的地步?”
……
富豪们相互交谈着,脸上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若是自己有闺女,也恨不得嫁到翠虎郡去,刘虎若是看不上,嫁给刘大人手底下的将领和官员也好,再不济翠虎士卒中的伍长什长之类的,也不是不能接受,起码以后也算是半个翠虎郡的人了。
如此交谈着,白布上的画面出现了变化,转换的时间恰到好处,正是在众人意犹未尽和审美疲劳之间。
画面变转之下已是到了新郎与新娘身上,他们缓缓的走过铺出数里的红毯,两侧烟火蹿起,金童玉女在左右,手里拿着两个花篮,小手从里面抓出一把又一把五颜六色的碎纸片,向着一对新人撒去,新娘的后方还有几名花童或拽着或提着嫁衣长长的裙摆。
二人走得很慢,两边的宾客不时传来道喜和祝福的话语,刘虎不慌不忙的向周围微微点头示意,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也不忘照顾身边蒙着盖头的新娘,以免她走岔了台阶。
刘备、翠花、吕布、严霜,早已分作在殿堂之上,脸上的表情不多,似是要维持高堂的威严,但眼中的笑意,却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大婚的主角便是刘虎和吕雯,给他俩的画面自然是最多的,刘虎修长的身形,温文尔雅的笑容,处变不惊的态度,透过画面印在了众人的脑海之中。
苏卿身边的姑娘红霓正在替他倒酒,目光却始终注视着留影,壶中的酒如一道清泉一般,顺着小小的壶嘴,倒入酒杯之中,但酒水却只倒了一小半,勉强只能将杯子底铺平,便停了下来,晶莹欲滴如琥珀般酒水珠挂在壶口,不再流出,并非是没酒了,而是她忘了将酒壶继续倾斜。
正待苏卿有些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却不料红霓竟然将酒壶放了下来,脸上带着惊喜,两只小手揉着丝帕,不自觉的捂在了嘴上,紧紧盯着画面中的刘虎。
“以前只听过江东少主的名声,却从未见过他的人,今日才知道那些将他夸的满天飞的话,倒也并非是虚言,当真是俊朗的小生呢!”
“可不是嘛,去年听闻他在江湖之中力压群雄,一人独挑数大门派,还以为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至少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却不成想生的如此俊俏,还这般的年轻有为。”陪同在陈望身边青旋姑娘也是开口议论道。
紫凝、婷雨她们同样如此,说的话大抵都是夸赞刘虎,言辞之中更是对大婚的羡慕和向往。
听到这些话,黄立行和郑烨两人倒是没什么,毕竟之前已经看过一遍了,自然没有那么震撼,却也能理解身边的姑娘有这般反应。
可苏卿却皱起了眉头,本是花钱来寻开心的,没成想歌舞没看到,刘虎的大婚却在这里又看了一遍,不由想到白天之时与姜云怡的对话,心里越发烦躁了起来,看到红霓她们也有些厌恶。
若是普通人,说不得会起来给她们一巴掌,反正是一些青楼女子,身份低贱的很,也不会有人因为她们来指责什么,说不定老鸨还得过来道个歉。
最不济也能骂上两句,让自己顺顺气。
但苏卿终究是个读书人,动手便与莽夫无异,骂人更是有辱斯文,纵然有这个心思,常年养成的习惯和接受的礼教都不允许他这般胡来,唯有郁闷的自己拿过了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陈望见他如此,似乎也明白好友有些不开心,具体因为什么,也能猜到个八九分,找了几个话题与之交谈,却终绕不过诗词歌赋,科举制度等等,反倒让苏卿的酒喝的更猛了一些。
“你们若是想看就去吧,不必陪我们了!”陈望看着红霓、青旋她们,语气略微有些发沉。
红霓在“凤来阁”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心思虽不如花魁、行首那般玲珑剔透,时刻都能注意到客人的心情,说出得体的话来,却也能听出陈望已经有些不高兴了,便立刻对其他几个姐妹使了个眼色,然后依偎在苏卿身边说道:“其实也不过如此,再华丽,终究只是一场婚礼而已。”
“是的呢,这刘少主在这里看的不错,又有谁知道他私底下是何种人,说不得……”青旋的话并没有说完,而是娇笑了一下,轻轻端起酒壶,为苏卿等人斟满了酒。
她们的心里是做何想法,苏卿并不知道,或者并不在意,只要听起来舒服就可以,几杯酒下肚之后,脸上微微有些红了,胆子似乎也大了一些,顺着这些话便说了起来:“说的不错,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刘虎到底是怎么样的人,恐怕只有少主夫人知晓了。一场大婚看得人生百态,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在大婚之际,将温侯也请来了,更是毫无礼数章法……而且让女子参加科考,岂不是荒唐,你们说滑不滑稽?”
平日里苏卿说一些翠虎郡、刘大人如何如何,也都拿捏着分寸,但今日这番话却是有些过了,被他这般看着的陈望、黄立行三人,均不知该如何接话,纵然心中敢想,怕也不敢说出口。
好在他的声音不大,周围的人也都在认真观看留影,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苏卿的这话算不上大逆不道,却终究在诋毁翠虎郡,诋毁刘备,在这江东之地,恐怕只有嘉禾县的县令徐安敢这么说,那将迂腐刻板融入到骨子里的老顽固,最是喜欢满口礼数章法,若是被他听到苏卿的这番话,说不得还会赞赏一番。
或许刘备知道了这些话,也会一笑置之,并不会真的在意,毕竟徐安那样的老顽固依旧还在嘉禾县任职,甚至逢年过节刘备都会去看望一下,聆听他的教诲,有此胸襟之人,应该不会为难一个后生晚辈的酒后胡言,值得刘备抓着话柄不放的人,恐怕普天之下只有司马懿一人了。
话虽如此,但刘备毕竟还是江东之主,只要脑子不是被驴踢过,没有人会去得罪他,莫说江东了,便是放眼整个大汉,也同样少有这般无事生非的人。
苏卿不是个蠢材,无非是喝了点酒,才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也是出于妒忌吧,至于妒忌什么,那就太多了。
陈望叹了一口气,连忙倒满了酒,主动跟他碰了一下杯子,“继生兄,不必多说了,我们自然都明白,喝酒喝酒。”
黄立行和郑烨也开始劝起了酒来,一杯接着一杯,反倒没了红霓她们什么事儿了,她们也就时不时的抬眼看向白布上的留影。
留影中婚礼已经接近尾声,画面不断地转换,放出了翠虎郡的青山绿水,好似在祝福刘虎和吕雯的这门亲事如这山川河流一般,千古长存!
视线跟随着画面不断拉高,缓缓的呈现出翠虎郡的全貌,连绵千里的城墙之上,无数烟火冲天而起,绽放在白布当中。
表示礼成,也表明留影的终结。
最后的画面再次引起了客人们的热议,都在感叹翠虎郡的风光秀丽、景色宜人。
“本以为咱们庐陵郡已是江东富饶之地,但与翠虎郡相比,又是相去甚远。”
“我倒是早听闻翠虎郡繁华无比,却是没料到这般迷人,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我也住在翠虎郡,或者只是去住上十天半个月,也心满意足了!”
……
这些议论的声音纷纷传入了刘德然如收声筒一般的耳朵里面,心情不由大好,连连将杯中的酒喝干。
实在是崔一天不在这里,否则说不得又会突发奇想,弄出个办理移民来翠虎郡的事情出来,再次厚颜无耻的捞钱。
夜幕已经降临,百花街上糜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苏卿却已经喝醉了,在陈望和黄立行的搀扶之下,出了这纸醉金迷的“凤来阁”。
……
随着时间的推移,“妖影石”出现在了大江南北,火热的程度如这夏日一般,不持续上几个月,恐怕难以降温。
好比在并州最靠近北边的新兴郡内的一个小镇,名为轩岗镇,镇内的三个大户争夺一处矿脉,便打了个赌,谁家若是能先拿到“妖影石”,矿脉便归谁。
“妖影石”的获得如今不仅仅只是为了享乐,甚至渐渐成为了彰显身份和财力的象征。
当然这也只限于“妖影石”刚刚出现,时间再长一些,恐怕也就没了这份作用,但最起码在现阶段,还是有不少人会用这样的方式比较一番。
只是如轩岗镇内的何、张、闫三家这般公然比拼的,恐怕也不会太多,毕竟这样做还是略微幼稚了一些,传出去也怕被人看笑话,大抵上三家的实力都差不多,棋逢对手,谁也无法相让,没了办法,这才用了这个看似好笑,却又公平的赌法。
煤矿大概是并州北部最重要的经济来源,这里土地贫瘠,也缺乏水源,纵然土豆、地瓜和辣椒种在这里,成熟的时间也要延长不少。
这样的西北地区本应是地广人稀,但适合开垦的土地却是十分稀少,煤矿便成了这里重要的资源。
当地的百姓也基本在煤场做活来养家糊口,所以对于三家大户之间的赌约,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十分的期待。
何、张、闫三家虽是大户,却都不是什么官宦之后,也许拿着族谱往上找他个祖宗八代,说不定他们的远方表亲或者邻居做过一些衙役之类的职务,除此之外,还真就沾不上一星半点的贵气。
只是这西北不似江东那般安定繁荣,所有的人都挣扎在温饱线上,哪还有心思读书做个有文化的废人,甚至去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纵然是有,这几年也大抵都被淘汰了。
说他们是大户,也只是相对的,若是与糜竺这样富甲一方的商贾比起来,这三家也就只能够跟糜竺家的管事打好关系的程度,与翠虎郡更是没有任何的可比性。
但三家大户在镇上的地位也是相当高的,一个镇的百姓指着他们养活,吃饱了骂厨子的现象毕竟还是少见的。
不过私底下旷工也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谁好谁坏百姓心里也有一杆秤,何家的老爷何烁,人是不错,一般不会为难手底下的长工,就是工钱给的少了些。
张家的张卓老爷,人倒是大方,就是要求严苛的紧,每日挖出的煤必须够数,否则就不肯放人。
闫谷是刚刚继承了他爹的遗产,人也不错,工钱也给的够,就是很多人都觉得他撑不起家族的生意,而且已经有两个月没结工钱了,跟着他干,迟早要黄了。
所以众人心中的秤砣自然偏向了何老爷或者张老爷,起码不至于提心吊胆。
男人去采矿做工,女人也没闲着,地是没得种了,便想其他的法子贴补一些家用,刺绣也好,摆个摊卖烧饼也罢,却也不比男人赚的钱少多少。
素娘是个苦命的女子,丈夫在三年前死在了矿洞里面,还带着一个七八岁的闺女,闫老爷倒是给了一些钱,可这些钱也就够她们娘俩紧紧巴巴的生活几个月时间。
男人死后,也有媒婆上来说媒的,毕竟这个年代三四十岁还打着光棍的人一抓一大把,素娘虽算不上什么漂亮,还带着孩子,却也比打光棍要来的强,起码回家之后有一口热乎饭吃。
但素娘却是个十分要强的人,没有再嫁,用闫老爷拿来的钱,和剩下的积蓄弄了一个豆腐坊。
女人出来做买卖本就是无奈的选择,有丈夫的还好一些,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出来买豆腐,闲言碎语却是免不了的,但素娘也挺过来了,生活虽然拮据了一些,却也勉强能过,流言蜚语渐渐也就少了。
“大家快来看啊,我家公子拿到翠虎郡的‘妖影石’了,拿出来在轩福井那里放留影。”一个闫家的家仆站在镇街道上敲锣打鼓的喊着,脸上带着喜色,似乎在为自家的公子赢了赌注而高兴。
三家大户打赌的事情全镇都知道,闫家赢了之后这般宣扬恐怕是存心让其余两家难看,到底还是年轻,都是一个镇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么做只会激化矛盾,说不得其余两家联合起来,吞并了闫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明眼人很快就看清楚其中的利弊,不过“妖影石”毕竟是稀罕玩意儿,闫家这么做,倒是给普通人添了福利,若是闫谷不拿出来,自己这些平头百姓估计一辈子也见识不上。
虽然大部分人都不希望闫家能胜出,但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与其担忧以后去闫家矿里工作能不能拿到工钱这么遥远的事儿,倒不如现在凑凑热闹,涨涨见识。
素娘听到是闫家赢了,眉头不由蹙了蹙,并没有随其他人一样去凑这个热闹,但手中刚送出去一半的豆腐,却发现买豆腐的人没了。
“娘,我也去看看。”八岁的女儿兰兰一脸兴奋的跟她说了一声,便急匆匆的出了豆腐坊,一溜烟的朝着轩福井跑去。
“兰兰,外面人多,别乱跑,快回来!”素娘连忙追出了店外,急忙喊道。
小丫头停下了步子,转过头来,小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因为太激动了,还是因为刚才快步跑了两下,只是此刻表情却垮了下来,撅着小嘴,一脸不情愿的站在那里。
“素娘姐,我带着兰兰去吧,没事的。”刚才买豆腐突然没影的王艳又走了回来,拉起小丫头的手,另一个胳膊挎着篮子,笑盈盈的说道。
小丫头似乎看到了希望,两个眼睛带着期盼和请求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娘亲。
素娘犹豫了一下,无奈的抿了抿嘴唇,“那小心点,跟着艳姨,不能乱跑!”
“知道啦……”
带着喜悦声音传回来,小小的身影早就转过去,拖着王艳的手快步的跑去,生怕去的晚了,抢不到好位置。
素娘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街道上面空荡荡的,都走了,也不会有人来买豆腐,又望了望小丫头的背影,还有些不放心,索性也摘掉围裙,将豆腐用白布蒙好,也跟了上去。
轩福井就在镇街道的中心,西北的地方不似江南,全镇的人吃水全靠这口井,每日打水也需要排队,但“妖影石”的播放,让这些打水的人都停了下来,围在一棵白杨树旁边,盯着悬挂在上面的白布。
一幕幕的画面落在白布上,又反射到了众人的眼中,好奇、惊叹、呆滞、迟疑的表情在他们脸上一一出现。
最开心的莫过于孩子们,一张张稚嫩的脸上表情最是丰富。
素娘来的稍晚了一些,却正好看到了喜气洋洋的结婚场面,看着看着从最初的震惊,慢慢的变为平淡,如此灵动的画面在她眼前,好似格格不入一般。
画面转到宴席之时,她便已经没了看下去的欲望,微微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的女儿在众多孩子当中嬉笑着,不时指着白布与旁边的小孩说些什么。
素娘露出了一个平静淡漠的笑容之后,不等留影播放完,便又独自离开了,回到豆腐坊之后,也没揭开盖在豆腐上的布帕,而是拿着一根棍,上面绑着布条,有一搭没一搭的驱赶着苍蝇。
眼神却空洞的望着前方,脑海里面不自觉的出现刚才留影的画面。
奢侈、华美、靡丽这些并不能描绘刘虎大婚的词语如同眼前晃动的铢钱一般,牵动着她的目光,落向自己的豆腐坊。
只有一个单间的土瓦房,前面是磨豆腐的磨盘,占据了半个房间,脚边就是一个蒸煮豆浆的炉灶和去水的木桶。
里面的位置用一个花格子布隔开,一张不足四尺宽的木板床,一张缺了一个脚用青砖垫起来的木桌,还有一个脱了漆用来装冬季衣服的木箱,以及木箱里面放着六七个铢钱的铁盒。
这便是自己所有的家当。
吃住全在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里面,黄色的土墙、碎裂的砖瓦,甚至靠里面的窗户之上,有一道裂缝从窗框一直蔓延到屋顶,每逢刮风下雨之时,这条裂缝不是渗水便是漏风,自己曾和了泥巴踩着高凳上,想将这裂缝修补好,但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开裂。
好似闫家那可恶的管家,昧掉赔偿自己丈夫去世一半的钱时,咧开的嘴巴,无论怎么祈求和反抗都于事无补。
又好似坠在眼前的一根发丝,无论如何拨弄,都会再次出现,即便将它拔掉,它依然会在不知不觉中长出来,永远的挡在眼前,甩也甩不掉。
这便是现状,这便是现实,“妖影石”中江东少主大婚的留影如此的逼真,仿佛令人身临其境一般,可对素娘来说那是多么的遥不可及,或许错过了这次,以后一辈子也都看不到了,那又怎么样?
那些终究不是自己的生活,甚至连做梦的时候她都不会梦到翠虎郡,至多不过是丈夫回来了,他白天去煤场做工,晚上回来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豆腐花,然后一家三口坐在门外看着天上的星星,或许那个时候会聊起翠虎郡吧,但也不会奢望什么。
然而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实现,这便是现实!
素娘虽为人母,年岁终究才二十四五,正是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可她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不得不向命运低头,沉重的压力让她连呼吸都困难,疲惫的身体让她连豆腐都咬不动。
或许唯一一次的不妥协,就是拒绝再嫁吧,可能是因为心中还放不下已故的丈夫,也可能是担心别人不能善待兰兰,总之什么理由都好,这是自己最后的一丝倔强。
呆坐了不知多久,街坊们慢慢的从轩福井走了回来,大抵上是留影放完了,众人脸上带着回味无穷的表情,又一次回到了各自该有的生活上。
兰兰也跟着王艳回来了,小脸上依旧兴奋不已,不断的跟自己娘亲讲述着翠虎郡的好,大婚的壮丽,“妖云帆”的神奇,“娘,以后兰兰长大了,也想要这样的婚礼!”
“……”素娘沉默了许久,才渐渐露出了笑容,“会有的,兰兰长大之后一定会有的!”
得到娘亲的赞同,兰兰高兴极了,蹦蹦跳跳的围着磨盘转了起来,嘴里还哼着留影上听来的曲子。
素娘知道这话是多么的不现实,却依旧不能免俗的给了女儿虚假的承诺,或许等她长大一些自然也就会懂了,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便让她如自己这般面对这残酷的一切,纵然只是口头上的欺哄,现实的生活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看着女儿天真快乐的样子,素娘心中的阴霾倒是散去了不少。
而一同回来的王艳却始终垂着头,从豆腐坊慢慢的走过,浑然忘记了去看留影之前已经付过钱了,却连豆腐都没拿,直到素娘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这才拿着豆腐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往家走去。
王艳与她丈夫孙逸是外乡人,据说是从兖州来的,为何到这西北贫瘠的小地方来,素娘也不是很清楚,闲来无事的时候听年纪比较大一些的姑婶嚼舌头根子,有说他们小两口是在老家犯了事儿逃出来的,有说是家道中落被人骗光了钱流落至此,也有说他们得罪恶人被追杀到了这里……
各种的说法都有,但素娘并不相信。
她与王艳的年纪差不了多少,平常二人的关系也不错,比别人倒是熟络了一些,王艳长得很漂亮,说话也十分得体,细声细语的,但素娘看得出来她也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她的相公自己也见过,长得很俊俏,还带着一股书生气,绝非她们传的那样会犯事儿的人,也不像是生意人。
得空之余,素娘也会猜测王艳说不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而她相公估计是个书生,为何到这偏僻的乡镇来,恐怕……
猜的对与不对,素娘也不好询问,只是如今看王艳有些失神的样子,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而王艳却提着篮子有些恍惚的走到了自家的门口,然后痴痴地盯着空荡荡的院子。
素娘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王艳虽算不得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但家境也算殷实,比那何、张、闫三家也差不了多少,而且祖上也出了几个当官的,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比这三家只高不低。
如此人家的闺女,怎么也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但王艳却偏偏看上了孙逸这个穷书生,若是在太平盛世,科举制度延续下来,孙逸可能还有出头的日子,但兖州之地黄巾逆贼猖獗,董卓权倾朝野,天下越来越乱,希望也就破灭了。
没有前途的孙逸,想要娶王家的闺女,无疑玉匣记做枕头痴人说梦了。
不过王艳倒是对他一往情深,不顾父母的反对,偷偷溜出了家门,便于情郎一同浪迹天涯,双宿双飞。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当真如此吗?
王艳以前也这般觉得,直到今日看到了“妖影石”中刘虎的大婚,坚如磐石一般的内心出现了一丝动摇,羡慕如此的婚礼,这是自然的,但她也是知情达理的女子,幻想与现实之间她自是分的清楚,只是一想到当初与相公成亲之时,亲手在漏风的窗户上贴的“喜”字,一碗烧肉,两杯薄酒,两人相对而坐时的甜蜜,此刻想来却是点点的心酸。
后悔吗?
或许有,但更多的是遗憾,遗憾没有一个像样的婚礼,遗憾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遗憾自己没能敬一杯儿女茶……
“不好了不好了,白野的矿洞塌了!”
在王艳愣神的时候,一道声音从街口传来,一边跑一边喊,快速的从她身边跑过。
王艳的面色陡然变的煞白,手中的篮子连同豆腐直接掉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顾不得这些,连忙往白野的方向跑去,碍事的裙子挂在了路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踉跄一步,撕碎了裙角,也没有去理会。
一直跑出了街口,却被一个满脸漆黑的男子抓住了手,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娘子娘子,我在这里!”
王艳看着他脏兮兮的脸,确认是自己的丈夫孙逸之后,一把抱住了他,“呜呜”的哭了起来。
“娘子莫怕,我没事,矿洞塌了的时候,我刚巧担着煤炭出来。”孙逸连忙安慰的道,“我知道娘子担心我,所以也就急着跑回来,身上脏兮兮的。”
王艳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眼泪,两人缓缓的往家走。
孙逸打了水洗了把脸之后,露出了俊朗的面容,看到自己娘子依旧呆呆的坐在院子里面,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笑了笑开口说道:“刚才打水之时,听隔壁的徐婶说你们今日去看留影了?怎么样?好看吗?”
“嗯。”
王艳轻轻应了一声,没有多少喜悦。
“就是可惜了是闫家先拿到了‘妖影石’,若是张老爷就好了。”
“或许吧。”
“其实是不是张老爷胜出也无所谓,反正现在的矿洞还有一些,不至于要到闫家去。”
“……”
王艳沉默了,完全不似平常的她,若是在以往,孙逸说一句,她都会说上两三句,甚至更多。
过了好一会儿,王艳才叹了一口气,又揉了揉已经破掉的裙角,似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一般,开口说道:“相公,不如我们回家吧!”
孙逸愣了愣,然后温柔的笑了起来,“娘子不必担心,塌洞的事情终究不是经常遇到,我做了三年多了,也才碰上这一遭。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再努努力,说不得张老爷会提我做监工,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工钱还能多一些,到时候你也不用总是做刺绣了。”
然而王艳却执拗的摇了摇头,仰起脸来认真的望着丈夫,“不仅是担心你,我……我想爹娘了!”
孙逸脸上的笑容略微有些僵硬,声音也略微低沉了起来,“娘子可是后悔了?”
“今日看了江东少主的大婚,确实是很美,我也很想要一个这样的婚礼。但我并不后悔嫁给你,虽然没有婚礼有些遗憾,但也只是遗憾而已,只要你对我好,这些都不重要了。可是……”
说到这里,王艳又低下了头,“我只是后悔自己偷偷跑出来,甚至连跟爹娘道别一声都没有,更加没有留下书信。”
孙逸的手用力揉搓了一下有些粗糙的脸帕,许是沾上了水的缘故,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响声,语气有些艰难的说道:“你若那时不离开,岳父岳母定然会将你嫁给他人,呵呵,我在他们眼中终究只是一个穷书生。”
王艳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丈夫,轻轻的摇了摇,然后站起身来,接过脸帕,将他鬓角沾染的污渍轻轻擦拭掉。
“不会的,我既然心中有你,自是不会嫁给他人,爹娘虽有些古板,却也并非不同情理之人,这些年你也为了我吃了这么多苦,他们若是知道了,定然会接纳你,我就是后悔当时的冲动,若是再选择一次,我还是会嫁给你,但不会以这种方式,苦了你也苦了我!”
擦拭干净之后,她露出了一个笑容,“你若不愿意回去,我也依你!”
笑着笑着,泪水却从眼角缓缓滑落。
孙逸怔了怔,这才抬起手来,用拇指轻轻地擦掉她的泪水。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