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薄衫的女子双眼紧闭,根根分明的睫毛染上白霜,嘴唇白得可怕,全身肌肤比她身上的白衫还要白上几分。
她没有动,也没有抬眼,就好像沉睡于冰天雪地间一棵静默的雪松。
傅寻心下一沉,忙跑向女子身前,待伸手触碰之时,才发觉,她浑身凉地如同尘封多年的冰窟。
他的手在半空停留一瞬,随即一把将女子揽于身前,在接触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女子软趴趴的身体好似立马失去支撑一般,瞬时倾倒。
“沈时安,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声音不知怎的,竟有些微微发颤。
女子不言,连睫毛都未颤一下。
傅寻将紫色长袍脱下披于沈时安身上,后又腾空一把将她抱起,大步往冰室外走去。
吴德庸见傅寻将沈时安抱出来,顿时脸色铁青,横眉怒目道:“傅大人想擅自带走朝廷钦犯,就不怕我禀报圣上?”
傅寻低眉道:“她现在不是了。”随即又瞥向身旁的狱卒,神色一派冷然:“来人,将吴大人关进监牢。”
吴德庸霎时气涌如山,双眼猩红道:“你敢!”
傅寻冷冷回道:“是圣旨。”
吴德庸一噎,眼下他已被狱卒按住,皮笑肉不笑道:“旨意在哪,我怎么没看到,你没有真凭实据就敢抓人,不怕——”
“谁说没有。”傅寻眼底冷芒骤闪:“潼南村,后山,吴大人还要继续装傻吗?”
吴德庸霎时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傅寻紧接又道:“哦对了,明日抄他的家,把他儿子也一同带来。”
身旁狱卒低头应是,耳边吴德庸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刑狱。
待傅寻走出,萧述一眼便看到被他抱于怀中,毫无生气的沈时安,瞬间如坠深渊,他勉力保持不发颤道:“她怎么样?”
傅寻扯唇道:“托你的福。”他又侧头看向牢中男子,萧述此时同样也狼狈不堪,雪白的衣服上尽数是污泥斑点,嘴角也渗出鲜红的血液。
他抱着女子的双手又紧了紧,眉头未展,对身侧九耀的人道:“把他也一起带走吧。”
行至刑狱大门时,又见司空煜正拖着步子朝这边走来。
司空煜撞上迎面走来的傅寻,又看清他怀中用紫色衣袍包裹起来的女子时,他脚步一顿,愣愣道:“傅大人这是...”
傅寻眉间褶皱又深几分,明明圣上已将此案全权交予自己,怎么大理寺和刑部的个个都来给他添乱,看着怀中女子脸色愈发难看,他已不想再行解释,只沉声道:
“这不是司空大人该过问的。”
司空煜垂手,又道:“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前来,是想通禀傅大人关于此案的疑点,夜宴中的马匹在面对刀枪剑鸣之时状态如常,显然是经过系统训练的战马,亭渊阁一介江湖组织——”
话还未说完,便被傅寻匆匆打断道:“我知道了,司空大人请回吧。”随即便抱着女子上了马车。
马车疾驰而去,只留司空煜无言伫立于原地,一个时辰前,他亲口对司空南许诺,但凡他插手这件事,但凡他帮他保下亭渊阁那人,他就乖乖留在司空府内,读书考取功名。
眼下看来,怕是要落空了。
东瀛大街,丞相府,天色渐明,晨光微翕,天边正泛起鱼肚白。
沈时安感觉耳朵、身体、脑袋都好似与外界隔离一般,昏沉得要命,虽然周身已逐渐恢复暖意,但她就好似被困在孤岛一般,听不清,看不见。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她几次想勉力睁开眼,却发现都是徒劳,索性身上的被褥与周边的温暖提醒着她,她现在很安全,便又放任自己睡了过去,她实在感觉太累了。
屋内充斥着药香,床榻边围了一众郎中,其中一位在给沈时安号脉,其余的则是均凝眉观察榻上之人。
这些郎中本在家中睡着大觉,就都被拖着这里,本心不甘情不愿,但看到是丞相府的车队,又不敢推辞,不过好在,他们每人都得了一笔颇丰的赏赐。
待赶到丞相府后,才发现这位大人竟把里里外外几条街道的郎中都请了过来,屋内七八个郎中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待看到床榻上女子的苍白面容时,心下才了然。
一名郎中推开门对屋外二人道:“幸好未伤及五脏六腑,再迟,怕是就不好说了,目前来看脉象平稳,只是伤到筋骨,元气大损,还需休养月余。”
此前屋外二人都未同对方说话,在听即沈时安无事后,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方才注意到身旁的人。
傅寻率先打破平静道:“我没料到那人会半夜去刑狱。”
萧述半晌未说话,才低声道:“是我考虑不周。”
傅寻又道:“来报信的,是你的人吧?”
萧述不语,表示默认。
傅寻轻笑,缓缓道:“肖二公子,好计谋,只是。”他话锋一转又道:“我没想到,你竟也舍得让她冒这么大的险。”
萧述垂眸,睫毛微颤。
“看来在你心中,所有都没有复仇重要,包括她在内。”傅寻面上一哂,胸腔中发出几声闷笑。
萧述抬眸,侧头看向身侧之人又转移视线缓缓道:“她的安危于我,永远是第一位。”
傅寻挑眉:“是吗?”
萧述眸底闪过一丝深色,径自说道:“冬宴那晚,若不是傅大人,恐怕,如今已换了天下吧。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又为何,会突然转变阵营?”
傅寻深呼了口气,开口道:“果然一切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他神情倨傲,又道:“我就是,突然想当好人了,不行吗?”
萧述没有回答。
傅寻注视着房屋一旁的那片池塘,平静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无衣无褐,这便是我六岁之前的生活,那时我也难免自嗟,但并未持续多久,我便遇到一人,他给我吃食,予我住所,教我道理。
“这一待就是八年,我曾对他说‘老师,你膝下无子,我也没有父母,你可不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摇头,说他年龄大了,不能一路看着我登官升爵,娶妻生子。”
傅寻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又道:“我想让他早些休息,就把他的公文藏起来,想让他多睡一会,便拿纸糊住窗户,害得他早朝误时,但他从未对我疾言厉色过,永远将黎民、他人的利益置于自己之上。
“可我却不是这样,国无良臣,储君失德,凭什么让他夙兴夜寐,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又为什么是他去牺牲。
“至于为什么要帮龙椅上那人,我只是想到,如果那夜他也在,应该会如此吧。”
萧述心头一怔,眼神复杂地看向傅寻:“你为何要同我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