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刃抹过。
割裂。
肉绽开。
血涌出。
“荷荷”的气音。
无意识捂上去的手。
继而垂下。
倒了下去。
一切像是慢动作。
黄昕鹤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一瞬间，那个捂住了自己喉咙，血液涔涔而下，脸色骤然先血红又好似被放了气一般地惨白下来，渐渐没了人色，身体也终于踉踉跄跄倒下的人，似乎终于不再是那少年国王的模样，而是变成了她的旧友，那个从小认识的，天赋卓绝的贵族少年。
是当年的他，没有经过那些后来的事情，没有被嫉妒吞噬，没有被权力腐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什么都无惧的少年……
那些过往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他从树枝绿叶间露出的笑容，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们逃走吧，一起去冒险。”，他在战斗间歇宿营时伸展身体，篝火映照他的面庞和手边的剑，并肩作战时他曾经的回护，庆祝胜利时他举杯大笑……还有那一夜，她在黑暗中的恐惧和因为怀疑失望变冷作痛的心。
人生，要是都跟最初一样就好了，人心要是不会变就好了……到底什么才能敌得过时间呢？
不只是爱情会让人铭记回味，痛悔惋惜，友情亦然。
可惜了，那些湮没在时间里的美好时光。
可有什么不会湮没在时间里呢？
生命，欢乐，健康，爱，青春，意义，坚持，信念……
那些以为可以永恒的，真的能永垂不朽吗？
黄昕鹤在一瞬间的头脑空白之后，突然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凉和痛楚，横亘在她心头，无处纾解。
她的嗓子哽住了，喃喃想说些什么，或许是叫出那个人的名字，但却又觉得如此陌生。
这个世界，华丽，梦幻，五光十色，猎奇，充满童话和传奇色彩……也是忽而熟悉，亲切，又会在某一刻也变得陌生。
她站在一群和她种族不同格格不入的人中间啊，可这些人明明又是她曾经生死相托的故友……一切好像一场梦，又真实得无与伦比。
她突然想看看秦屹，以证明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一转头，看到的是捷尔特罗斯。
他没看垂死的少年国王，正侧过头看她。
微微垂下的眼眸，丝缎般的黑发，美丽到深刻的面庞轮廓。
美得不像是真实的。
但她从他眼神里看到了穿过几十年岁月丝毫没有变的熟稔。
她突然释然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的有，不变的也有。
而且，还有赛里南他们，不变的，总比变的多。
这样还不够好吗？
已经足够美好了。
她含泪朝捷尔特罗斯笑了笑。
捷尔特罗斯看她笑得有点像要哭出来，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伸出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黄昕鹤手颤了颤。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光滑，微凉。
他们曾经接触不少，但捷尔特罗斯却很少和她有肢体接触，不，应该说，捷尔特罗斯不喜欢和任何人有肢体接触。
精灵似乎都这样，个个有着或深或浅的洁癖。
当然了，作为战友，还曾经相依为命过，他们也还是有很多密切接触的机会，肩并肩作战的时候，为对方包扎伤口的时候，战况紧急他救她时甚至都抱过她多次了，可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在非必要时主动碰她，就为了安慰她吧？
黄昕鹤心里也颤了颤，她轻轻回握住他，两人一起朝倒在地上的少年国王看过去。
实际上，所有人都看着他，静默地看着。
伊芙丝突然捂住脸，哭出了声音。
她跪在了地上，甚至没有勇气去看地上倒着的人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没有勇气去确认那个身体里就是洛斯特。
没有人听不出她哭声中的哀戚，带着茫然，绝望和惆怅。
赛里南则一动不动，黄昕鹤没有回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和眼神。
有王党的人充满悲愤地叫着“陛下！”，但没人冲过去。
大概是忌惮尤利安。
尤利安一刀抹了小国王的喉咙之后，维持着原状并没有退后，只是把手臂缓缓垂下而已，他的脸毫无表情，垂下睥睨着倒地的猎物的目光全然冷酷，但他整个人依然是肌肉紧绷的，警惕，灵敏，随时防备着猎物假死，预备着其最后一记反击。
确定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没法再有这最后一次反击后，他退后了两步，好像无形的杀气也消弭了开去，最终他凉薄地冷冷笑了笑，红唇白肤配着少年垂到面颊地黑色鬓发，不但显得锋利冷酷，更多了一种血一般的艳丽。
他侧首朝黄昕鹤看了过来，凉凉的一眼，似乎是示意她上前，看到她和身侧那高挑修长美丽淡漠，气势压倒全场的精灵握着手时，脸上又生出冷冷的戾气来。
黄昕鹤虽然走上前，还是在几步外停住了，低头看着还没有闭上眼睛的少年国王，努力从他眼神中寻找熟悉的影子。
少年国王也盯着她看，两人似乎努力从对方眼睛里寻找自己熟悉的当年的人的模样，但洛斯特还好，黄昕鹤却竟然没怎么寻到。
分明他倒下时，她还仿佛看到了旧人。
此刻，她从那年轻的眼睛里看到的，除了绝望，惆怅，不甘，竟然还有迟暮，苍凉……是啊，她过去了四五年的时间，这里已经过了四十多年，旧友即使没有真的人到暮年，也，终究变了许多啊。
后悔吗？
她动了动嘴唇，想问，却没发出声音，只是默默无声地用嘴唇发出这样简短的问题。
其实，也不想要答案了。
对方垂死的，目眦欲裂的眼睛里露出了绵长的痛苦。
他伸出捂住咽喉的手，带着血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她，喉咙上不大却致命的伤口就露了出来，使得他想要说的话，只能变成“荷荷”的声音。
但口型是在的，他叫了“安贝尔”的名字，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只有个开头第一个音节，就盍然而终，他的手，也终于落下。
这么轻的掉落，却让所有人都一惊。
有人浑身一颤，有人愣住，有人缩了缩，有人眼皮跳了跳……
被无夜之网捆缚的黑暗之书，在这一刻停止了挣扎，重新被封印住了。
然后有人大放悲音：“陛下，不……”
黄昕鹤垂下了头。
捷尔特罗斯一直没放开她的手，在下属们去收拾善后时，他牵着她的手转身慢慢往外走。
黄昕鹤也没有松开的意思，这种时候，她很愿意有这样一只手和她交握，才不至于过于悲戚和荒凉。
她低头反复想着洛斯特临终时最后没说出来的单词和句子。
他是向她道歉吗？
没说出口的是“对不起”吗？
还是别的什么呢？
她终究还是想听到他道歉的，只有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和眼中的歉疚，才能抚平当年那夜的惊慌和委屈……
在洛斯特做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简直可以说丧尽天良的事情之后，她竟然最在意的，最耿耿于怀的，还是那一夜啊。
她想知道他是否后悔过，甚至比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被黑暗之书控制的，还有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