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复安早早便来到了公司。
但有人比他来得更早。
他一进门便看到胡永鑫从总经理办公室出来。
他满面笑容,春风得意,但脸色在看到门口的童复安时即刻收敛,假装无事发生冲他点了点头。
童复安心里奇怪,什么事让这人笑得这么开心?
胡永鑫半年前突然空降来到公司,任部门副经理,名义上是他的副手。
童复安听公司有人传言,他跟公司董事长有些关系,据说是什么远房亲戚。
他不管有没裙带关系,主要看能力,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一圈便知道。
幸好胡永鑫表现也确实不错,上手还挺快。
只是童复安个人却是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的工作作风太过于圆滑。
他喜欢跟供应商打成一片,然后有几次不按流程私下通过了对供应商的验收审核。
为此,童复安还私下跟他说过,但他却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
后来他跟总经理周文涛说起这事时,周文涛只是跟他说他会处理,然后就不了了之。
“过来我办公室一趟。”
总经理周文涛突然给他发来消息。
童复安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连称谓都没有的,带有命令语气的消息最是吓人了。
“周总。”童复安在门口敲了下门。
周文涛示意他进来,然后把门关上。
“周总,找我什么事?”
童复安坐下后,有些不安。
周文涛脸色铁青,直勾勾看了他一会。
这让童复安更加摸不着头脑。
终于,他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信封,丢在他面前。
“你自己看!”
童复安捡起信封,拆开。
只见信的内容抬头就是三个字:举报信。
信是一个外包供应商项目负责人写的,说他以权谋私,利用职位之便,要挟底下供应商提供外包业务,否则项目不给验收。
他一下傻了,怎么突然就变成以权谋私了?
他工作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呀!
这个供应商的项目部验收纯属是因为质量太差,一大堆BUG改了一个月都没改好。
至于要挟他们提供外包业务,只是纯属聊完工作之后问了一下。
有一家一直回复说没有业务可外包的,业务不也照样验收通过了吗?
气愤、委屈刻在童复安脸上。
“周总,我这纯属被人污蔑!他项目没通过,你去问问部门其他人,是他项目做得有问题还是我的问题?你叫这个人来,我可以跟他对质!”
“对质?!好,那我来问你。”
胡文涛把杯子戳在办公桌上。
“你是不是有通过底下的供应商,给这家宁远公司介绍过外包业务?”
“是。”他倔强地抬起头回答。
这点他无法否认,也不想否认。
“你老婆是不是宁远公司的CFO?”
“她只是挂个名……”
意识到里面蕴含的关系,他语气已不如先前强硬。
突然又想起他们还有宁远公司的股份,而周文涛很快问到了这个问题。
“那她经济上有没跟宁远公司有关联,有没持有宁远公司的股份?”
“有……”
他再也无力辩解。
“荒唐!这就是你要的对质,满意了吧!”
周文涛愤怒地将杯子摔在桌上,茶水洒了一桌。
童复安还是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俩人好一阵没说话。
周文涛冷静下来后,瞟了他一眼。
“我今天要不处理,明天这封信就会发到企业群里,让所有人看笑话。这个供应商的项目先过审验收,你的岗位由胡永鑫接替,后续再等安排。”
“我没做过的事我不会承认。你要停我的职可以,但我不同意项目验收。”
他仍不服气。
“用不着你同意,你的下一任胡永鑫自会审批。”
“这是不是胡永鑫怂恿供应商做的?”
他又想起了胡永鑫刚才那表情,这事难道跟他有关?
“甭管是不是,这重要吗?”
“呵!靠着裙带关系上位,净玩些下三滥手段。”
他出言嘲讽,脸上鄙夷之色毕显。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他靠裙带关系上位,否则凭什么一个在家蹲了两年的人出来就坐在副经理位子上?”
童复安大声叫道,像个斗败却不服气的公鸡。
“住嘴!你疯了是吧?”
周文涛怒极反笑,指着他的手指也在轻轻发抖。
“裙带关系,他有你就没有吗!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躲过一次次裁员,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
童复安听后惊在原地。
他以为他是凭着能力留下来的,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坐上今时今日的位子的。
他自问兢兢业业,没想到在领导眼里,只是因为他的关系。
一种巨大的挫败感,从他心底涌上来,散发到他的身体每一个角落。
难道公司只是领导们的一个游戏?
自己只是个被随意玩弄安插的棋子?
这些年的努力工作就是个笑话,没意思,真没意思……
他的眼眶里噙着泪,苦笑了下。
“那你把我开了吧……”
说完,他旋身开门,毅然决然走出办公室。
“愚蠢!……”身后有人怒骂。
……
童复安走出办公楼,坐在园区的草坪旁的长椅上。
他望着周围雄伟壮阔的高楼大厦,一如刚来面试的时候那样。
那时的他即将踏出校门。
记得那天他也是一早来到了这里。
由于来得太早,人家都还没上班,他只好在外面等。
也是在此时此刻坐的长椅上,他打量着这个世界。
公园一般的环境,高耸入云的建筑,只让他看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他本来手里还有其他公司的offer,其中不乏报酬比这家公司丰厚的,但还是选了这家公司。
他憧憬着在这些玻璃墙包裹的大楼里上班,觉得自己是属于这里的。
稚嫩的他天真地以为站得更高,便会离天空更近。
只可惜‘手可摘星辰’,终究只是古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试用期还未过的他,便对这里的宁静优雅、崭新峻伟通通无感。
因为他开始明白在这里,工作才是这里的主旋律。
生活?给工作提鞋都不配。
和其他在这里工作的人一样,他开始追求上进,有了欲望,渴望踏上升职加薪的道路。
只是在这条路上,需要适应高强度的工作,需要洞察领导的喜怒哀乐,需要学会妥协,学会为人处世,甚至不惜改变自己。
他们管这叫成长。
这里就像一个诱捕的牢笼。
以梦想为诱饵,把那些天真的人吸引过来,让他们过上表面优渥的生活,继而金钱欲望中沦丧。
等哪天他们回过头来,发现自己已经被车贷房贷绑缚,再也不敢离开这里,被迫抛弃曾经怀揣的梦想。
想要离开?除非脱掉一层皮。
那就脱掉这层皮!
童复安打开手机,在上面提交了离职申请。
……
近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
沈林生看见天边又一朵乌云翻涌着过来了。
圣雪资本放弃投资,虽然让他一下被动起来,但并没为此多想。
傅月晖既然不要,那他打算把这股份都给李宗堂。
但是他还是准备了两份股权转让书,每份百分之十。
若是他只想投一百万,他就给他一份。
他打算等李宗堂从石明那边考察回来,再当面跟他谈谈。
但直到一个星期后的今天,他才看到李宗堂的身影。
这次他没有开之前的迈巴赫,而是换了台丰田SUV。
由于搬迁的缘故,很多工人都已提前离职,于是厂里很多车间都停工了。
偌大的厂里,如今空荡荡的。
厂里很多地方于是也没人收拾,残留的生产物料散落得到处都是。
李宗堂将几个挡路的纸箱从地上捡起,丢到旁边的角落里。
“找些人收拾一下呀,搞介么乱!阿维,阿维!”
他洪亮的声音在车间回荡。
然而车间人手都不够,哪还有人。
李维只好让办公室的人下去帮忙。
如今的办公室也只剩三人:李维、沈林生和财会刘梅。
因为上一波离职潮后保安也跑了,所以鸣秋又被派回了保安室上班。
但他不甘心像个保安一样坐那里,于是把电脑也带过去了。
李天晴之前来得挺勤快的,现在却没怎么过来了。
这让沈林生也有些无奈。
他原本想把厂房搬迁后系统重新搭建的东西教她的,这样到时候他就可以不用经常往新厂那边跑。
现在看来,这事大概率是免不了。
李宗堂蹲在一楼一个台基上抽烟,一根接一根。
从他们下来收拾,到把地面打扫干净,他就没挪动过。
地上已经丢了横七竖八的烟头。
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沈林生过去问了下。
“李总,石明的事不顺利吗?”
李宗堂抬头见是他,摇了下头,把烟掐灭。
“上去说。”
他起身准备上楼,或许是蹲久了脚嘛,差点绊倒,好在立马扶住了墙。
看来是不顺利,沈林生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道。
李宗堂头枕在办公椅上,半躺着斜眼看了下沈林生。
“坐呀,别傻站着。”
沈林生拖出椅子坐下。
“李总,你这是遇到烦心事了?”
李宗堂转了一会儿椅子,然后坐起身来,看着沈林生。
“小沈呀,我们从初次见面算起,也算小一年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工厂现在遇到困难了。”
沈林生心里不愿意听到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从李宗堂回到厂里,他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原本每次梳得噌亮的大背头,今天也懒得打理了,显得有些蓬乱。
他还试图说服自己,可能是他刚从外面出差回来,没休息好的原因。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小心翼翼问道:“是资金周转遇到困难了吗?”
“不只是资金。石明辣边的厂房商知道天南介边厂区急着搬迁,租金西子大开口不说,还要一下交五年租。”
李宗堂越想越气,忍不住咒骂起来。
“他妈辣边的政府不但不出面,还他妈的卡我办厂资质,害老子费了好多冤枉钱。他妈的,这帮孙子……”
说着,他又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
“而且辣边人也不好招,不像介边人多。你也知道,我好多单子近期要交货,现在介边停了辣边却开不起来,到时候丢了信誉不说,违约还要赔好大一笔钱。”
“今天接了好几个货主电话,已经提前给我打好赔钱的预防针了。他莱莱的!害得我把房子车子都抵出去了。”
沈林生心情随着他的话音,越来越沉,直到谷底。
不单是因为觉得自己的融资要泡汤,更是因为自己的知遇之人遭遇的困境。
李宗堂抬眼看了下眼前的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
“所以呀,之前答应你的一百万,暂时拿不出来了。等我厂子辣边缓过来,我再给你投资。但是之前说的什么办公系统的什么版权,还有这个办公室,都免费给你用。”
沈林生尽量让自己露出笑容。
“我明白,李总,我这边没关系的。你尽管去解决厂子的问题,不用理会我这边。”
李宗堂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走到门口时,沈林生突然转过头,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纸。
“李总,这个给你。”
李宗堂看着他放在桌上股权转让书,眼神疑惑。
“我现在没有钱给你……”
“不用钱,就当是我买你的办公系统费用,还有办公室的租金。”
李宗堂想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两万块塞给他。
“那好,这个算我付的定金。这钱本来打算给那个龟儿子局长的,他嫌少刚好省下了。剩下的钱我缓过来后再补给你。”
沈林生推脱不要。
李宗堂看他这样子,有些生气了。
“要么你把你的东西拿走,要么把钱拿走。我李宗堂做生意从不喜欢占人便宜。”
眼见如此,沈林生只好把钱收了。
……
厂里没事,早早就让下班了。
沈林生揣着沉甸甸的两万块,穿过广场。
小孩子吹起的泡泡,被风带起,摇摇晃晃,飞向空中。
他驻足看了一眼最大的那颗,飞得最高。
但是,不管起初多么的绚烂多彩,还是逃不过破灭的宿命。
一切如梦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