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沈林生便直奔天南市。
那是他过去读书和工作过的地方，他熟悉那里。况且他若是想继续从事IT行业，这是他不二选择，因为那里年轻、包容，举世瞩目。
他下火车后立下了第一个奋斗目标：拥有一台电脑。然而梦想总是很美好的，而现实往往很残酷。
他下火车后直奔那个世界级工厂。他本以为凭着自己本科毕业的身份，进厂去做个流水线工人本该绰绰有余。然而主管直接让他回去，原因是：他有案底。
他想跟招聘的主管据理力争，说刑满释放的人员有平等的权利，然而那人鄙夷的眼神让他落荒而逃。
一连几家大工厂都是这样。他想要不去送外卖吧，但打听人家也不要有案底，何况他也没有车，更交不起押金。
天桥两岸灯火通明，绚丽多姿；桥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只是热闹都是他们的，不属于自己。
他开始感到那种无力绝望，兜里原本揣着的300来块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而他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裸辞找工作那段时间，然而那时的他绝望是放不下身段，如今的他早已把自己放在卑微的位置，却仍然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
这些天他都是在高铁站过夜，今晚也不例外。这里还干净暖和不说，还有卫生间有水，还有通明的灯光可以供他看书。
“哐啷”一声，易拉罐掉落在垃圾桶外。一个路过的年轻人想要炫技却没有投进去，但他并没打算过去捡起来，而是直接离开了。
他想到个主意。然而第一次干这种事，他仍然有羞耻感。
他一边假装看书，一边朝着垃圾桶靠近。在一个无人注意的瞬间，他将易拉罐捡了起来。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他就只需自然地拿着，装成这个罐子本来就是他的就行。
他转身的瞬间，瞟了一眼垃圾桶。里面竟然还有好几个塑料瓶！
但是他不能一下把它们都拿出来，别人要是看他手里拿着几个瓶子，就都知道他是捡垃圾的了。
他在自尊和生活面前，维持着仅有的那点体面。他慢慢走回自己原来待的地方，依然佯装自己是个走累了，坐在地上休息的旅客，然后盘算着下一个掏瓶计划。
他把易拉罐捏瘪了，找了个袋子装在包里，然后虎视眈眈看着那个垃圾桶。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让他差点破防。
一个保洁阿姨径直来到垃圾桶前，捡出里面的瓶子，然后把垃圾倒进一个大袋子，接着把它们都带走了。
垃圾桶干净到他想哭。业余的碰上专业的了，成败显而易见。
他有些懊恼，又有些不甘，然后开始审视自己是否还要在乎自己那点可怜的颜面。
他望着天花板，望着来往的人流，望着对面的垃圾桶，望着上下的扶梯，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但无论他望着哪里，脑子里都只想着一个问题：是守着那点颜面禹禹独行还是破釜沉舟大干一场？
答案显而易见，但决定却不容易做。
他就这么想呀想，一整个晚上没合眼，但第二天工作还是得继续找。他转变了思路，不再找那些大厂，去找些小厂子小作坊。
小厂虽然没有查犯罪记录这一关，但人家一听他是大学毕业生，都很诧异，追问为何选择进厂。他本可以蒙混过关，或者隐瞒学历，但是他不愿意撒谎骗人，在金北的一年他早已厌恶骗人的把戏。他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也把自己的工作机会断送了。
难道他真的要走投无路了吗？
“小伙子，你介种案底系很难办的，要系打架斗殴还好，你介系诈骗。万一你进来把我们员工骗了，辣我们可承担不起介个责任。警察万一隔三差五过来，也影响我们工作。”李经理虽然一口广普，但说得很诚恳，但看他一脸落寞，忍不住指点他一下，“实在不行，你就去打点临时工咯。”
“临时工？哪里要临时工？”沈林生将要熄灭的火苗燃起了一点希望。
“介边小厂很多时候出货卸货时会要滴，你可以在介片厂区逛逛。或者你到人才市场辣边看看也行，不过辣边中介会抽你一部分水。我们厂明天也要临时工，200块一天，包餐日结，工作时间就看进度咯。”经理看了一下他的身板犹豫了下，“不过介些系苦力活，你受不受得了先？”
“受得了！我农村长大的，没问题的！”他现在已经饥不择食了，只要有活都干。
“辣你明天早上八点过来吧。”
回去的路上，他热泪盈眶。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虽然只是个只做一天的临时工，但也足以让他激动。
他准备从仅剩的50多块里面拨出巨款5块，用作明天的早餐，这样到时候好卖力干活，争取好好表现，给经理留个好印象，以后多点工作机会。
他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那个问题，但这一次他很快做了决定：颜面在生计面前一文不值。他甚至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时，还向老板打听好了各种废品回收价格，又在垃圾一个垃圾桶里捡了个专门装垃圾的袋子，然后一路搜索垃圾桶回去。
晚上回到高铁站，他已经提了满满一袋塑料瓶和易拉罐。一手行李，一手垃圾，他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好像不行，他哪拿都提着这两袋东西也太不方便了。他开始渴望有自己的一片安身之所，之前他不敢想也不愿意想，现在他不得不开始考虑了。
经过一天的强迫适应，他对在公众场合捡垃圾已经没那么抗拒了。找了个相对隐蔽点的角落放下两袋东西后，他开始搜索站里的垃圾桶。他不敢走太远，怕自己辛苦捡来的垃圾被保洁人员拿走。一旦发现有保洁员靠近他垃圾的趋势，他就立马回去，像个守卫领地的野兽。
“喏，这个给你。”在他翻找垃圾桶时，突然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
他转头一看，一个女孩将个空水瓶递过来，笑看着他。她漂亮大方，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可爱又不失亲和。他接过瓶子，刷地脸红了，好在监狱里他皮肤已经晒得黝黑，看不出来。
“生哥？！”旁边传来一个不可置信的熟悉的声音。
他脑瓜嗡地响起，这才看到女孩另一只手里挽着一名斯文帅气的男生，而这个人正是他的前同事——童复安，那个让他嫉妒而负气裸辞的应届生。
截然不同的两人四目相视的那一瞬间，他瞬间慌了，立刻低下头：“认错人了……”
他落荒而逃，像个丢盔弃甲的逃兵，手抖得连女孩递给他的瓶子都掉了。
“欸……你的瓶子。”女孩在身后叫他。
他充耳不闻，只想逃离这个地方，远远远远的！如果地上有条缝，他会毫不犹豫钻进去。
此刻他才明白，他习惯了在陌生人面前放下自尊，但在熟人面前，他仍然无法释怀。他跑出站外，躲在一处漆黑无人的角落，像一匹孤狼般舔舐自己的伤口，甚至忘了自己的行李和一天的收获。
眼泪在无声掉落，这下他的自尊算是彻底碎了一地了，无论是在陌生的还是熟悉的人面前。
唯一庆幸是还好他没有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