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夜色清凉。
买完车票,沈林生手里只剩200块不到,还要管吃饭。他问过周边的旅店,最便宜也要50一晚上,他舍不得,打算在车站将就着这两晚。然而没想到晚上汽车站要关门,沈林生只能够到对面火车站去过夜。
钱!钱!又是钱!
这些年他一直在围绕着金钱在转,先是缺钱接着骗钱最后是在里面拼命存钱,他发誓将来总有一天他不会再成为金钱的奴隶。
他将手上的钱数了又数,依旧只有185块。他又想起了那个死胖子,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起来。若不是他,至少手头的钱还能宽裕,至少咬咬牙他可以到旅店住一晚!
闭塞的候车厅有人拿着大烟斗在抽旱烟,让他觉得气闷,无奈之下只好到外面的场地上待着。
肚子饿得咕咕叫,因为他没吃晚饭,只灌了四五杯白开水下去。能省一顿是一顿,反正一天两天死不了,当年在金北,不也是这样过的吗?
嘀嘀!汽车的喇叭声吓了他一跳,连忙起身让开。说来也巧,车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宰了他50块的死胖子。
死胖子看到他也是一愣,随后冲他笑了下,算是打过招呼。
沈林生回瞪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副驾驶上下来个穿着不凡的人,约莫四五十岁,一身修剪合身的拼色西服,蹬着双白皮鞋,夹着个公文包,叼着根大烟。
沈林生知道,那个东西叫雪茄。他没见人抽过,只在电视上见过。
胖子赶忙过去搀扶那人,一副谄媚的模样。
经过他身边时,只觉得俩人浑身散发着酒气,仿佛掉进酒池泡过一般。
风吹过他光秃的脑袋,蹿进脖颈,让他觉得凉飕飕的,忍不住缩起脖子,望向天空。今天是九月十六,他记得很清楚,过几天便是母亲的忌日。念到此处,他不禁又是哀伤。
突然背后一声吼叫,将他的感伤吓到了九霄云外。随后响起胖子恶作剧得逞后的笑声。
又是这个死胖子!
“你神经病呀!”沈林生气道,奈何刚骂完肚子不争气又叫了起来,心里把这磨人的饥饿感也怪到他头上。
“你才神经病,大晚上蹲在外面挨冻。”胖子搓了搓手,“你今晚的火车呀?”
看沈林生不搭理自己,胖子又嘿嘿笑起来:“哎,哑巴啦?不就是收了你点钱吗?你至于不咯!”
他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二十,想了想又多抽了张十块,放到沈林生膝上:“算了,老子今天出门遇贵人,就当做善事,不收你钱了,这下好了吧?”
胖子此刻容光焕发,丝毫不见下午狡诈的模样。
沈林生只拿了四十,把十块钱还给他,有些不敢相信看着他:他不会真的神经病吧?要不就是喝醉了,肯定是喝醉了。
他既然已经把钱还给自己,心底对他的那些偏见也就放下了,甚至还有点感激他:今天若不是遇到他,自己南辕北辙地走,现在说不定还在某个荒山野岭露宿呢。
“你没事吧?喝高了?”他有些关切道。
“切!”胖子嗤声到:“胖爷我就是再整两瓶白的也不会醉。你小子还挺记仇的,不还你钱还不搭理我。你也去平南?跟黄老板一趟车呀?”
“不是,我不坐火车。”沈林生此刻也不再掩饰,“我坐后天的汽车。”同样不掩饰的还有他的肚子。
“不坐火车,那你在这……”胖子听见那咕咕的声音,瞬间明白过来,“走,哥带你宵夜去。看我干嘛,不用你掏钱!”
“你喝了酒还开车?”沈林生看胖子要往车里钻。
“没事,我清醒着呢!”然而沈林生怀疑的目光还是让胖子打消开车的念头,“行吧,那不开也成,你那行李拿过来,放我车上吧。”
胖子接过包裹,差点脱手:“你这里面装的啥呀?老沉老沉的!”
“书,我大学的书。”沈林生解释道。这些书毕业后没有卖掉算是他做得最正确的事情了。两年前他让母亲把书送了过来,在牢里的岁月中重温了他荒废的大学时光。
“嘿!那你是搁这读大学来咧。”胖子开玩笑道,马上意识到这样说不妥,故意清了口嗓子。
“算是重读了我的大学吧。”沈林生有些感慨,“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里的数一数二的尖子生。直到上了大学,我开始沉沦于各种游戏和享乐之中,以致荒废学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胖子似懂非懂:“那你因为什么事情进去的?”
沈林生知道他迟早会问这个,犹豫过后,他说:“因为网络犯罪。”
“那你是程序员咯?牛逼!”胖子由衷说道,他以为的网络犯罪就是像电影里面的黑客一样,神一样的存在,举手投足间能破解各种系统,“我一看你那闷骚模样就像。”
沈林生没有解释,与其让人鄙视,不如就让误会延续吧。
俩人来到车站外的一个宵夜大排档,找了个位置坐下。
浣江是个小县城,小县城只有个小车站,小车站人流也就更小了。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菜上得也快,胖子叫了半打啤酒。
起初沈林生还有些矜持,但饥饿很快撕碎了他所有的伪装,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了。美食当前,他宛如饕餮!
胖子看着他吃,并没有动筷子,拿了瓶啤酒吹起来。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推杯换盏之后,沈林生才知道胖子本名叫金山俊,然而发福之后别人都叫他金三胖。他还有个弟弟叫金山伟,比他小两岁,十年前就失踪了。
“他跟你一样,也是搞计算机的,平时话也很少,大学毕业之后就消失了!”胖子说起这事还耿耿于怀。
“就他妈消失了!爸妈说家里穷,只供得起一人读书,老子成绩差,我认了!让他了!老子他妈十二岁出来打工补贴家用,供他上完大学,想着他将来能有出息给老子长长脸,结果他妈的招呼都不他妈打一声就消失了!”
他积攒十几年的愤怒、委屈、和不甘交织在涨红的脸上,借着酒意肆意挥洒,情到浓时将酒瓶重重戳在桌上。
沈林生有些诧异,俩人萍水相逢,酒精刺激下胖子竟似对他推心置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或许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他拿过一瓶酒,碰了下胖子手上的瓶子,看着他吹起瓶来。
胖子看着他把瓶里的酒喝光,视线变得模糊,激动的潮水从脸上退去,哀伤爬了上来:“我常想,有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该是什么反应。你要是他多好呀……哎,可能他已经死了吧。”
说完,他趴在桌子上,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醉了,沈林生知道。我要是他,你可能会过得比现在更惨吧,他想。
卷入诈骗的一年间,他被逼着编造各种谎言找每一个微信上的联系人借钱。事情败露,父母把仅有的一点医药费都拿去给亲戚填债了,导致瘤子恶化时也没钱手术,不幸离世。得知他回国后,各种要债的人日夜骚扰他的母亲。二伯说母亲是失足掉落山崖的,但他不信。或许母亲觉得活得太累了,就算是失足,那也肯定是不堪重负。那条山路她可是走了几十年的呀!
他把所有的错归结于自己。在得知母亲死讯的那天晚上,他把两条裤子接成绳子,准备了此残生。然而他终究没能如愿,被抢救回来。
从那天起的一整个月,他身边24小时都有人看着,或是狱警,或是狱友。他盯着天花板迷茫了好久,后来他终于想通了,仅存的这条烂命他都可以不要,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出去之后,若是哪天不想活了,随时都可以把它丢掉,那时将不会再有人在乎……
一段急促的手机铃打断了他的思绪,将他拉回现实。胖子还在啜泣,将来电置若罔闻。沈林生瞟了一眼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老婆”两字。
然而手机隔一会儿就响,隔一会儿就响,胖子终于不耐烦,在接通的那一刻就咆哮起来:“臭娘们,你他妈吵什么吵,我在工作!”
愣住的不仅是沈林生,还有电话那头,半晌那头才传来:“死胖子,你吃错药了吧!大晚上不回家,你装什么工作!……你是不是又喝酒了发酒疯呢?”
“我就喝了!”胖子抄起一瓶酒就顿了两大口,叫嚣道:“我想喝就喝,你管得着吗?”
“好你个金山俊,你爱喝就喝,喝死算了。明天楼盘签约,你也不来是吧?!”
“不去,有什么可去的。”胖子更不耐烦,“我不买了,谁爱买谁买!”
“你混蛋!”
通话戛然而止。
“买房,现在谁他妈还买房……”胖子撇撇嘴,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得意起来,“兄弟,告诉你个好消息。哥们我今天撞大运了,哈哈哈哈。”
“什么大运?”沈林生随口问道。
胖子靠过来,悄声道:“财矿公司知道不?大国企金掘集团旗下的子公司,名正言顺的国有企业。刚你在车站看到的那位,西装革履的那位,知道谁不?财矿公司的黄老板!”
财矿公司?沈林生没听过,但听着这名字就挺假大空的,那所谓的黄老板更就无从谈起了。
“你在里面待久了不知道也很正常。”胖子看他一脸茫然,轻声解释起来:“人今天上我们浣江考察来了,说是我们这坡林山上有锂矿!”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胖子神秘兮兮的样子,下午奸诈的模样又恢复了几分,“下午我拉完你之后,在这附近转悠,看到他向我招手。上车之后他给我三百块钱,让我带他四处转转。我寻思他衣着不凡,在这到处转是几个意思?结果真给我打听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然后呢?”沈林生还是没明白他想说的意思。
“别急嘛,听我说。”
胖子又喝了几口,捋了下黄老板跟他说的话。
“锂金属现在不是新能源的红人吗?锂矿现在稀缺得很,他说依靠坡林山的那些矿产,浣江将来要跟着腾飞,他今天是过来考察这把的基础设施的。他们公司准备发行锂矿债券,每年回报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四年就能靠利息回本!”
胖子越说越兴奋,又吹了一瓶。沈林生在诈骗集团待了一年,什么骗局没见过,直觉告诉他胖子是中了圈套了。
“你小心被人骗了,现在这种很多的。你想要人家的利息,人家要你的本金。”
“被骗?你傻了吧!哥们会被骗吗,也不看今天被骗的是谁来着。”胖子冲着沈林生嘿嘿直笑,“我问他能不能给我也整点债券?他一口回绝了,说这是面对机构和大的投资者发行的,是要银行进行担保的,而且对资金额度是有要求的,最低五十万以上。要是你的话,肯定就死心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些沾沾自喜:“哥们肯定不会错过这机会。转完他不是要吃饭吗,我带他到龙凤楼搓一顿,事情就好说了。他答应资金额度给我降到三十万,但是必须得是现金,因为我这种私下的操作无法在银行进行担保。”
“你给了他啦?”沈林生一脸着急。
“急了吧!急啥咧,我都不急。”胖子看他着急,哈哈笑起来,醉意在晚风的侵袭下逐渐显露,“人黄老板说了,钱我先筹着,等过几天我准备好了再带律师过来签合同。等我把车子卖了,再加上房子二十来万首付款,这事就成了。你说我是不是走运了!哈哈……”
听完沈林生倒吸一口凉气,这胖子看似人精,竟然这么糊涂。回想方才电话说的,敢情他是铁了心是要把房款挪进去。他想要跟他解释骗局是如何运作的,但没说两句,胖子就趴下了。
然而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看了眼桌上的手机,和一旁醉趴在桌上的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