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江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沈林生提着破旧的行李袋出来,抬头望向天际。那里远山叠影,晴空万里。
这就是自由的感觉,他觉得出来后空气都清新多了。因为误入电诈集团,他逃回国后被判了三年,由于监狱里表现好减了一年刑期。当往事一幕幕袭来,他忍不住泪眼婆娑。
三年前,他24岁,还是个毕业两年涉世未深的菜鸟程序员。然而一次偶然机会他看到自己带的新人薪资后,他开始渐生不满,凭什么他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应届生的薪资比自己还要高?待看着同学群里那些学习比他差的人还炫耀他们公司福利待遇后,心高气傲他更是萌生了辞职的打算。
然而正是这个念头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在招聘网站上公开简历之后隔三差五都有人向他发送面试邀请,其中还不乏一些大公司,让他错误低估了自己的实力。于是,为了方便面试,他裸辞了。
噩梦从他开始面试开始,准确说应该是从笔试开始。此刻T国跟M国摩擦升级,让国内的经济形势愈发严峻,企业的招聘也变得更加严苛。不断被拒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继而否定自己,当初频繁不断的面试邀约开始消失。
一个月后他内心的焦虑不安达到顶峰,把简历在所有他能想到的招聘网站都发了上去。一个星期,两个星期,在第三个星期后一个叫丁仁的在一个小网站给他发来了私信。
一切都很顺利,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然而对方提供的岗位地点让他迟疑了:海外!作为一个IT男,他虽然技术不怎么样,但是网络诈骗、境外嘎腰子的新闻他看了不知道多少回了,他自信这些小骗术骗不了他,他没有再回那个人。
然而他已经没有了工作,房租还要每月交,还有他贷款买的最新款的苹果笔记本、手机,每月也要还贷,可以预见,他那点可怜的存款很快就要见底。焦虑随着漫长的等待愈发狂躁不安,尤其是当接到母亲电话,父亲住院的消息之后,他几乎要崩溃。
万一人家是正规公司呢?工作地点是还是在X国,那可是个著名的发达的国家,应该不像那些贫穷国家那么混乱,而且他提供的工资待遇在X国只能算一般,应该不至于骗自己吧?何况他们连机票都只报销一半,自己还跟对方视频面试过了,确认那边是真人,并且人家还专门测试了自己的英语口语,哪有骗子会这样骗人的?
他开始试图说服自己,反复跟对方确认了信息后,鼠标指向了offer链接上的按钮:ACCEPT。随着键盘敲击的声音,他如释重负,仿佛看到了自己日后的大好前程。
他开始办护照准备出国,丁经理告诉他工作签证到了X国再办,公司那边有关系容易操作,先以旅游签证出去就行。他有那么一瞬间犹豫过,但还是决定拼一把。
临行前他回了老家一趟去看了父亲,医生说他后脑长了个瘤子,所幸做个小手术切掉就没事。他嘱咐父亲好好休息,把几乎所有的积蓄交给了母亲,只留了500块给自己,丁经理说机票的钱落地就给报销。这样算来,他手上的钱省省可以支撑到发工资那天。
可怜的他当时怎么就信了呢?他拭去眼角的泪水。
监狱的大门砰的一声关闭。沈林生回头看了一眼,随后放下手中行李,摸摸口袋里他两年来在狱中辛辛苦苦攒下来的500块。钱还在,还在就好!
他想起抵达X国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放下行李,也是用左手摸着口袋里的钱,钱也是500块。
命运来到了同样的十字路口,这一次带给他的会是幸运吗?最起码不会比那时更糟!他紧握着拳头,把钱牢牢攥在手里!
他顾盼左右,一时间竟然迷茫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他自从在X国被拿走手机之后就没碰过这玩意,但他此刻多么希望能有台手机,能告诉他城市和车站的方向,或者说他需要一张地图。
但是他没有。
他回头看了一眼大门旁边的门卫室。门卫也在盯着他看,这让他感觉有一种被审视的屈辱。他没有过去询问,源于心底仅存的一丝的自尊和倔强,他发誓再也不会跟这里的一草一木留下干系,于是毅然提起行李往东走。
他想起曾看过的一首诗,诗里有一句:如果你会迷茫,请去往东方,那是希望升起的方向。只是他忘记了后半段,因为那里也有一句:如果你会奔跑,请朝着西方,让希望背负在你的肩膀。
走了半天,终于看到一辆出租车迎面驶来,他鼓起勇气招了招手。
司机是个200斤的胖子,约莫三十来岁。他停下来,从车里钻了出来,扫了眼他的光头和手上的行李:“去哪,车站呀?车站200……”
沈林生见问,身体忍不住绷紧直挺了一下,忽然想起如今面对的已不是教官。他神情局促:“不好意思,大哥。我不坐车,请问车站怎么走,离这远吗?”
“车站在西边,你走反了。几十公里远,你走到天黑也到不了。”胖子啪地点起根烟,在他面前吞云吐雾,一副吃定他的样子,“怎样,坐不坐车?”
“噢……”胖子的话让他有些为难,200块对于他来说委实太过昂贵,但他人生地不熟却无可奈何,“这里没有公交车吗?”
“公交?开什么玩笑。”胖子嗤声冷笑,手里烟头指着路边荒地,“这荒郊野岭哪来的公交。”
沈林生脸色热辣辣的,他感觉仅存的那点自尊也被人按在地上摩擦。
“那打表吗?”
“打表?你没搞错吧,胖爷我十几岁出来开车,车里就没打过表。”胖子被他逗乐了,他掐灭烟头,转身坐回车里,语气有些急躁,“到底走不走?”
沈林生已然明白这是辆黑车,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尚早,也许可以走过去。
“我自己走过去。”他打定主意便提起行囊,旋身准备离开。
“等会!你等会……”胖子见他要走,忙把车开上来,摇下车窗,狐疑看着他,“怎么,身上钱不够呀?”
沈林生停住脚步没有回答,有时候沉默是最好的语言。
“150块拉你去,上车。”胖子主动降价,但见他起步又要走,“哎,100好啦!我看刚好顺路。”
沈林生突然有种报复的喜悦,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
“80啦,80,我赶着回去做饭,走不走?”胖子继续换了一套说辞,在背后慢慢跟着他,眼见他不为所动,“60啦!最少60,我油钱都要亏进去了,上车!”
沈林生知道自己这一回赢了,回想方才自己唯唯诺诺的模样和胖子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觉得有些好笑。
“行啦,你赚到啦,你就偷笑吧。来来来,上车!”胖子把车靠边,殷勤下来接行李。
“我只有50,不行我就自己走。”沈林生蓦然收起笑容,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他看见胖子接行李的手收了回去,脸上的不悦一闪而过。
沈林生还真怕他直接就走了,好不容易把价钱压下来。若非迫不得已,几十公里的路他知道走到天黑都走不完,而且万一迷路那就更麻烦了。
“行啦,怕了你啦,走吧。”胖子不耐烦地走回车上,啪一声把后尾箱关上,“你那点行李放后座吧。”
沈林生在后排落座,还未坐好,胖子便说:“上车先付钱。我这车在车站不好停太久。”
他没有零钱,抽出100块整钞。
“你这不是有钱吗?”胖子嘟囔道,不情不愿找了他50。
风呼呼从窗外吹过,沈林生看着树林、田野、高墙电网向后退去,心里空空的。
“刚出来呀?搞了几年?”胖子从后视镜瞄了他几眼,主动开口问起。
“嗯……”沈林生知道他已看穿自己身份,轻声道,“两年。”
“哦。”胖子又瞄了他几眼,“看你挺年轻的,犯什么事进去的?”
沈林生别过头去,往事历历在目,眼眶不觉湿润。
是呀,他犯了什么事?他只是被人骗到X国,被人迷倒后贩卖到金北,被人拿枪指着头,逼着发送那些诈骗信息的可怜虫。好不容易冒死偷跑回来,警察把他当偷渡犯、诈骗犯抓了,他百口莫辩。偷渡罪虽然核实身份后免去了,但是电信诈骗的罪名他依旧得背负,哪怕他亮出满身的伤疤,但法院说他们需要的是证据。
怎么证明他是被胁迫而不是自愿做的?怎么证明,借钱的是自己的身份证,录的是自己的视频,卡是自己开的,骗人的账号和信息是自己发的。除了空带着一身伤回来,他还有什么能证明?
他曾把他所知道的诈骗团伙的所有信息跟警察交代了,期望他们可以把骗子抓拿归案,这样他的冤屈便可以洗刷。然而两年过去了,直到出狱他都没有等来期盼的消息。也许骗子还在继续逍遥法外,毕竟金北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谁能境外执法;又或许他们已经把人抓了,只是把他遗忘了。
眼泪从他眼角滑落,他赶紧拭去,然而胖子已然瞧见。
“嘿,多大点事嘛,都出来了,咋还掉泪了呢?”他用那并不擅长语气安慰道,“这年头吧,谁手里还没点事嘛,从头来过就得了呗。”
沈林生暗想这胖子怎么话这么多,自己再柔弱怕是要被他看笑话了,吸了下鼻子:“我没事,这去车站还要多久?”
“快到了……”
“什么?”沈林生惊诧道,“快到了?”
“是呀……”胖子有些心虚,“翻过前面山就到了。”
“你不是说几十公里吗?你这才走了不到五公里!”沈林生感觉自己被耍了,又气又怒,“你这不是明摆着宰我吗?!”
“我说的几十公里那是西站,快到的是东站,你又没说你去哪个站……”胖子强行辩解。
“那你说的东站是坐什么的?汽车还是火车?”他怒气稍解,也许自己误会他了。
“汽车和火车都是。”
“那西站呢?”
长久的沉默过后,“飞机……”
“你管机场叫车站?!”
沈林生气得发抖。他堂堂一个大学生被一个十来岁出来开黑车的耍了。然而又一想,这又有什么呢,他先前不还被个小学没毕业的骗到了国外,卷入了诈骗中去。
胖子假装没听见,时不时瞟向后视镜,小眼神里装着诡计得逞的得意。
车在站外靠边停下,沈林生抱着行李下车,把车门嘭地一摔,这是他唯一能报复他的了。
“你回哪的?要不要我帮你买票,我们本地人买票有优惠。”胖子探出头来,冲着他身影叫道。
沈林生没有理会,发誓自己再不会信他半句鬼话。
车站很小,只有两栋两层楼高的建筑,一栋是是汽车站,一栋是火车站。他问了回高林的汽车票,然而最近的一班要到后天才有,这意味着他要待两个晚上。
他看着车站内稀少的人流,突然冒出个问题:浣江这么小的县城会有机场?
“机场?这小县里哪里来的机场,火车都没几班。最近的机场要到两百公里外的蓉城才有。”票务员的一脸诧异看着他,似乎他问了个很傻的问题。
死!胖!子!沈林生此刻脑子只有这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