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转过来,无玉下意识要回避,又一想,她没有理由回避他,这样倒显得她还念着他一般,于是她目光冷冷地望着他。
四下清静,唯有风林簌簌之声。
沈云笈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会在这儿遇到她。
他立在满目秋色里,轻轻望着她,目光从她额前几缕发丝轻轻看下来,在她腰间酒壶上停了一停,又重新看向她眉眼。
如果告诉她小宁不是他杀的,她会不会原谅他。
沈云笈这么想,脚下迈开步子向她走去。
无玉瞳仁蓦地一睁,避之不急地转过头,却下意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沈云笈,你若再敢往走一步,我便对你不客气!
她心里念了这么一句,可她自己又在等什么?
一阵秋风扫起她的发丝,刺了眼,扎了心。无玉眼睛一下就红了,她狠狠一闭眼,起身,足在船身上一点,飞身而走,却听身后一阵低低的咳嗽声。
她不由微侧了目光,却又猛地一收,踏着湖面水波,飞入林中。
一连串的咳嗽,使沈云笈微伏了身子,等他再一抬头,只见无玉的身影已没入树林间。
无玉像逃离一场大难,一口气奔出数里,落定在一棵树上,心口起伏得厉害,她一把解下腰间酒壶,仰头一灌,不想没落得一口酒。
忽然像泄了气似的,垂下手臂,怔怔在树上立了半晌,又看了一眼酒壶,身子一跃,往城中闹市奔去,准备去知味楼打壶好酒。
入城不久,就见大街小巷到处是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弄得四下鸡飞狗跳的。
不禁暗啐:这些阉狗腿子,不知又在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正自疑惑,就见前面林化玉正领着一队人,无玉抬手一挥,本想引得他注意,却被一对走上前来的锦衣华服夫妇给挡了。
无玉只见背影,就听林化玉一行礼,道:“信王,信王王妃。”
“林大人。”信王四下看了看,“这是怎么了?”
“受厂公令,缉拿东林乱贼。”
信王略一点头,便往前去,从林化玉身旁走过时,林化玉轻声倒了一句:“将计就计。”
信王脸色突的一变,脚下却仍保持着从容,往前去了。
无玉站在一间铺子的檐柱后,正听得林化玉那句“缉拿东林”。
东林早已势弱,阉党不是早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了么?现在为何又四处拿人?
她这一阵子独行独往,与酒为伍,两耳不闻世间事,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无玉略一思索,当即奔了石佛口。
信王府。
信王负手立在窗前,周氏拿了披风过来,瞧见他背在身后的手,左手拇指轻轻搓着右手掌心。
周氏心里大约明白,那林大人说的将计就计,是趁着魏忠贤抓捕东林之际,干脆用东林去当挡箭牌,去了魏忠贤对王爷的疑心。
可王爷如何舍得了玉姑娘,他现在心中正自两难吧。
她心里想得明白,上前为他披上披风,却只说:“王爷,夜凉了。”
周氏得信王另眼相看,自是有她聪慧之处。
自成亲以来,信王事事也不曾瞒她。
信王转过身握住她手:“你说我该怎么办?”
周氏望他,想了想,轻声道:“能除魏党,定大明山河,是造福万民。”
信王眸光一沉,半晌,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其实这种事岂是她一句便能让王爷下定论的,怕是王爷心中早有了个答案,只是他怕亲口出说来,他怕负了玉姑娘。
晨光照在金鱼胡同青灰的院墙上,墙面上还泛着晨露。
就见一身保和冠服的信王急急走在院墙下,身后跟着王承恩。
金鱼胡同正是魏忠贤府邸所在。
信王转进院廊,魏忠贤已迎了上来。
信王一见,腿打个筋儿,忙揖下去,哭诉道:“厂公,小王有一事不该瞒您啊!”
魏忠贤扶住他:“殿下这是做什么,有话进屋说。”
屏退众仆,信王颤颤巍巍坐在椅子里,揩了把眼泪:“厂公,那日在长天观,实则……实则是那东林顾孙约见小王啊。”
魏忠贤递了盏茶给他,故作惊疑道:“哦?那顾孙为何约见殿下?”
信王小心接过茶盏,说道:“小王儿时救她一命,养在身边,后来送出宫,才知她是东林顾家之后。原本东林早不成气候,不知如何,她坐上了闻香教玄衣护法之位,厂公可也知道闻香教近年壮大,信徒广布,也不知何时起了野心,伙同东林想要……想要另立新君……厂公,这可是谋逆啊!小王实在不敢,实在不敢啊!厂公可要救救小王,救救小王啊!”说着,他连忙从椅子上梭下来,又要跪下去。
魏忠贤忙扶他,问:“殿下希望老奴如何救?”
信王微一怔,仰脸看魏忠贤,魏忠贤面上笑容一派温和,一双眼却紧紧盯住他。
信王只觉得下一刻就要将他看穿,他喉头滚了一下,摇了摇头:“……不、不知……”
魏忠贤将他扶到椅子上:“这事啊,要殿下出面才容易办。”
*
一匹快马扬沙卷尘直奔入石佛口,马上之人抬眼望向山峰上的闻香教总坛,突地一勒马缰,马儿前蹄扬得老高,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马上之人穿了一身麒麟曳撒,正是林化玉。
他眉心像拢了一个化不开的结,望着峰上的飞檐店瓦,半晌,他翻身下马,牵着马一步一步朝闻香教总坛走去。
原本不长的路,却走了许久,眼看插着黑色印金莲教旗的城楼越来越近,他脚下的步子却慢慢停了下来。
——他这一去,所有的都会功亏一篑!
信王会陷入绝境,大明依旧握在魏忠贤手里,朝野上下,依旧阉佞当道。
……可他也不想看着无玉白白送了命去。
他在来之前便做了决定,一路也不曾犹豫,现在他也最终下定了决心,他迈开步子,向城门走去。
忽听身后有人叫住他。
“林大人,留步。”是个女子,声音不大,刚让他能听见。
林化玉不由转身,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一只素手勾开车帘,从车内钻出一个女子,帏帽罩身,看不清样貌,身边也没跟丫环仆从。
女子走到他跟前:“林大人这是要毁了大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