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猫眼看出去，是去而复返的周亦恒。
程嘉音调整好面部表情，细致藏好心底的幸灾乐祸后，才慢悠悠打开一条约手掌宽的门缝，脑袋抵在墙边，面无表情地明知故问：“做什么？”
出乎她的意料。
周亦恒不是来索要眼镜的。
他开门见山：“嘉音小姐，我托人查了西市和几个可能城市的医院、殡仪馆和墓地……”
听到这三个地方，程嘉音心跳猛然加快，不由自主地绷直身体。
没人知道，西福小镇寻人落空后，她后悔过无数次。
后悔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未知的报信人身上，后悔没有第一时间从各种途径搜集信息，后悔不自量力激怒程总，无钱开路，以致束手无策……
门外，周亦恒的声音依旧沉稳地继续：“都没有于文的记录。”
“医院和殡仪馆的记录不排除已经被Mike抹掉，但墓地，不是从名册中划掉那么简单。我托人实地查访，也未找到于文的墓碑。”
房门猛然拉开。
程嘉音面色微变：“你是说……”
周亦恒颔首：“她不在这里。我猜，Mike带她回了华国，天桥市。”
“几分把握？”
“八成。”
竟有这么高……
为什么？
程嘉音不明白。
如果惦念，为什么能在通讯发达的现代社会狠心十几年杳无音信？若是无情，又为什么在叶落之后，想要回到被抛弃遗忘的故地？
她走向吧台，双臂一撑坐上台面，抄过旁边的水杯取暖似的捧在手心，眼神在热气的熏腾下显得有些恍惚，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清亮。
“怎么证明你不是在骗我？把我哄回天桥市，这也是程总想要看到的结果。”
周亦恒走进房间，虚掩上门，解锁手机递给她，温声道：“这是全部的记录。”
程嘉音低头瞟了眼，将水杯搁至一旁，就着他的手滑动屏幕。
数不清的电子文档。
随手点开一份，赫然是某医院的病人死亡登记表，记录了死者名字、性别、年龄、ID、入院时间、死亡时间、死因等等，再点开另一份，又是某墓地的登记册，同样十分详尽。
程嘉音不由自主地抬头。
眼前的男人未戴眼镜，相比初见的淡然斯文，此时此刻的他，双眸含光，仿佛一下子从远处走近了，从一道墨影充实成一具真实的躯体，连眼眸都染上了温热，藏着不可言说的似水柔情。
但无论怎样变化，他依旧有那种让她卸下心防的神奇魔力。
像沙漠中焦渴的旅人终于找到水草丰美的绿洲，像奔波疲累的路人不期然遇到扎根在树荫下的平坦宽阔的青石，她无法抑制想要停靠歇息的渴望，也无法阻挡心神情不自禁的松懈。
心内触动，但程嘉音不愿向自己投降，又有一些想要试探的好奇，于是只半信不信地点头：“很像真的。”
周亦恒收回手机，思索片刻，又从钱包掏出张银行卡：“这张卡里面有一千万美金，密码是7432。”
程嘉音接过，随手扔在一边：“拿着烫手？”
周亦恒嗓音依旧温和：“金钱交易有太多种手段，现金，转账，虚拟货币，等值资产……”
“嘉音小姐，我不知道有什么证据可以百分百打消你的怀疑，我将这张卡交给你，并不能证明我没收过程总的钱，但能证明，我并不为钱做事。”
“不为钱……”也可以为别的。
“也不会为任何利益伤害你。”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程嘉音的质疑被他堵了个正着，周亦恒见她被噎得瞪眼，又柔声加了一句：“我保证。”
又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程嘉音轻哼，挪了挪屁股，忍住揉耳朵的冲动继续问：“在车里，我问你的时候，为什么说程总给了你一百万？”
“自由旅社不合适，你应该住这里，我想，用程总的钱，你会更容易接受。”
“改口不止呢？”
“我只是希望，你不必考虑我……”
“咚——”
右脚不小心撞上吧台坚硬的立面，吐到舌尖的一句“自作多情”当即被痛嘶替下，程嘉音眉头纠成一团，弓身抬腿握住脚踝。
听到这声响，周亦恒不经大脑地俯身，手伸到半空，鼻端飘来淡淡的带着体温的女香，他浑身一僵，这才发现凑得太近，视野已被浅粉色的睡衣和白皙光裸的一截肌肤填满。
他像被烫了般缩回手，直起身后退一步，讷讷地问：“没事吧？”
程嘉音对罪魁祸首没好气，瞪他一眼没吭声，等痛感渐消，松开手跳下地：“你和于文什么关系？”
“她……”
话题转得太快，周亦恒一时没反应过来，刚起了个头儿，想起Mike在电话中不容置喙的嘱咐，改口道：“抱歉，我答应过Mike，不能透露Wendy的事。”
“Wendy？”
“于文。”
程嘉音眉头微皱。
现在，她可以确定，她此行最大的障碍，不是来自程总，更不是来自周亦恒，而是来自知情人Mike，她很清楚地感觉到，他不喜欢她，像防备侵入者一样守护着Wendy的一切。
好像她的母亲，整个人一分两半，一半是于文，被程总锁入禁地，旁人不得越雷池一步，一半是Wendy，被Mike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星半点的气息。
没她什么事儿。
在心底冷哼一声，她继续盘问周亦恒：“你什么时候知道Wendy和于文是同一个人？”
“在你问起Mike，又问起于文的时候，大概就有了猜测，后来你又问起程总……”周亦恒顿了下，“我就想到了。”
所以他说不认识于文，所以他说可能有说谎……
程嘉音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打开消毒柜取出一只新杯子，接了水递给他，嘴里各打五十大板：“我有错，但你绝对不无辜。”
“抱歉。”
周亦恒接过水杯，不好意思道：“是我没有说清楚。”
猝不及防见到她，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脑子混沌缓缓，只能被她的问题牵引着思考回答，根本没有余力考虑答案是否周全，是否容易引起误会。
他这么识时务，程嘉音也不能再胡搅蛮缠，想到在这场误会中无辜惨死的牺牲品，她顿时有些心虚，端起水杯啜了口，才慢吞吞地说：“有一件事告诉你。”
“什么？”
程嘉音指指不远处还未毁尸灭迹的作案现场：“你眼镜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