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Mike和于文关系匪浅,那他的侄子大概率也认识于文。
程嘉音是这么以为的。
但出乎她的意料,男人抬眉,略微回忆了一秒,然后说:“不认识。”
程嘉音不太信,紧盯着他,两只眼睛探照灯似的扫来扫去,意欲照亮捕捉他每一丝表情变化,男人似乎知道她的怀疑,没有避开,平静地与她对视,任由她近乎冒犯的打量。
两人同站在一个屋檐下,彼此离得很近,呼吸相闻,空气渐渐被熏得温度攀升。
“咯咯咯……”超市里突然传出老板娘尖锐的笑声,打破了外面夜风吹不散的胶着。
程嘉音失望地移开视线。
也不是没有可能,她和程总还是父女呢,比叔侄更亲密的关系,但程总的朋友圈,她也不是特别熟悉。
想通这点,她问:“Mike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那他有说去哪儿吗?”
“没有。”
酒吧主人音讯全无,酒吧竟然还一如往常地开业,程嘉音无语至极:“你叔叔都失踪了,你一点都不担心的吗?”
男人摇头:“他很厉害。”
一句话把程嘉音堵得哑口无言,心头积攒几日的沉郁烧得哔哔啵啵,烧得她忘记了眼前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蛮不讲理地迁怒道:“他厉不厉害我不知道,你倒是一点用都没有,连自己的叔叔都找不到。”
嘲讽过后,她猛然醒觉。
糟糕,昏了头了,她竟然敢对不知底细的陌生人发脾气,还是在对方的地盘上!
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程嘉音全身戒备,留意着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不露声色地规划最佳逃跑动作和路线。
谁知男人根本没恼,还颇为赞同地附和:“他比我厉害。”
“……”
程嘉音无言以对,脑海里滚过硕大的一行字——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拿他没办法,程嘉音也开不了口道歉,轻哼一声,低头用脚尖勾过一颗灰扑扑的丑陋的小石子,肆意地拨过来拨过去,然后,想象这是Mike的脑袋,抬脚,踢飞。
“扑通——”
一声轻响,石子沉入坑底,水面泛起阵阵涟漪。
郁气稍解,程嘉音弯起嘴角,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身边的男人。
他也正在看她。
两人目光相触,他眨了下眼,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拧开瓶盖,仰头喝水。
程嘉音看他喉结滚动,等他咽下,才慢吞吞开口:“你认识,一个叫程为先的男人吗?”
也许眼前这个男人说的是真的,他是Mike的侄子,但却不认识于文,也没有丁点Mike的消息。
但也许是假的呢?
她的眼睛不是测谎仪。
程总如果有心阻挠,凭他的财富和人脉,有一百种方法比她更早接触到这些知情人。
男人低头缓缓拧上瓶盖,“认识。”
程嘉音追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抬头看她。
顿了片刻,“知道。”
程嘉音直视着他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丝毫没有拐弯抹角:“那你今晚……有对我说谎吗?”
在她直勾勾的注视下,男人垂下眼睫,过了几秒,抬起头来,用一种思索过后的认真语气说:“应该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应该是什么意思?
程嘉音问:“关于Mike的部分,是真的吗?”
“是。”
很好,那就是说,关于于文女士的部分,是假的。
程嘉音气极反笑:“行啊,你好样的。”
她竟然一点儿没看出来,这是个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家伙!
雨已经停了,风还呼啸着,借着房檐下摇摇晃晃的灯光,程嘉音再次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还是那副沉静冷淡的眉眼,给人一种可靠的错觉。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冷笑问:“程总给你……”
“砰——”
猝不及防,尾音被一声巨响淹没。
四野寂静,这声音来得突然又震撼,如平地惊雷滚滚而过,程嘉音无法控制地打了个哆嗦,等意识到那是什么,瞬间面色发白。
“捂住耳朵。”男人提醒。
程嘉音呆呆愣愣的,嗓音发颤:“哪里来的枪……”
话还未完,“砰——”,第二声闷雷紧随而来,携着第一声仍未消散的余音炸在耳边,震得人耳膜生疼,眼前发白。
在刺目的白光中,她看见对面的男人往酒吧方向看了眼,眉头轻皱着转回来,嘴唇开合,说了句什么,她听不见。
也看见戴着巨大蝴蝶结的超市老板娘从旁边冲出来,表情狰狞地骂了什么又冲回去,她也听不见。
风声突止,虫鸣乍歇,顷刻间,周围静得她心慌,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抽离了,只余一片无边无际的无垠原野,只余她一人,四周充斥着危险的气息,而她孤单无依,躲无可躲,藏无可藏。
就在她惶惶不定时,四周忽然腾起无数白色焰火,一朵接一朵地无声炸开,绚丽耀眼的白光交织闪烁,眨眼间变成一片浓稠的漆黑。
屋檐下,女孩儿血色全失,面如白纸,软倒在地。
男人眼明手快地拦住她的腰,感受到她的虚弱无力,犹豫一瞬,俯身伸出另一只手圈住臀下,将她一把托起。
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终于穿过白茫茫的云层,落到高大巍峨的山上。
万籁俱寂间,程嘉音听到“咚咚咚”的响声。
是这座高山的脉搏,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跳动,每一声都是那样沉稳有力,让人忍不住想贴得更近,听得更清。
怀中人柔嫩的脸颊在颈间无意识地乱蹭,男人偏头,尽量错开两人的肌肤相贴。
狂风骤然肆虐,被驱散的恐惧卷土重来,声势更甚,刚落地的羽毛又被飓风抓起,令人安心的脉搏瞬间远离。
不要,不要,不要!程嘉音疯狂摇头,焦急大喊,风中却像是有一双铁钳般的手,无论无何都挣脱不开,绝望之下,她禁不住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颈间突然濡湿,男人蓦然回首,怀中人似乎极为恐惧,浑身都在颤抖,泪流不止,他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耳畔响起很久之前听到的带着伤痛的回忆:“她醒来就不记得了,但自那事以后……”
他抿唇收紧手臂,柔声安慰:“不要怕。”
顿了顿,又轻拍她的脊背:“别哭,别哭。”
令人安心的脉搏失而复得,在一声声耐心又温柔的安慰中,程嘉音逐渐停止了哭泣,沉沉地睡了过去。
……
再睁眼时,程嘉音发现自己躺着,身上盖着针织的薄毯,周围暖烘烘的,伸手不见五指,很安静。
“啪——”
似乎知道她醒了,黑暗中,一豆灯光浅浅亮起。
她循声看去。
顶灯发出昏黄的光,一个年轻男人侧过大半张脸,墨色的发丝扫在眉上,藏在眼镜后的眼睛也被夜灯点染上几分朦胧的暖色,正安静地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撑着手臂坐起,声音有些沙哑。
“周亦恒。”
男人报上姓名,一字一字地解释:“周而复始的周,亦复如是的亦,持之以恒的恒。”
程嘉音“嗯”了声,把滑落的毯子往上拉了拉,围裹在脖子周围。
乏力、头痛、喉咙发痒,身体的多个部位都在汇报异常,真是想不到,她被几声枪响吓病了……
胆小鬼,没点长进。
她想笑,嘴唇却扯得痛。
“有水吗?”
周亦恒从储物箱翻出一瓶纯净水递过去,程嘉音伸手接过,刚喝一口,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拆开封口的盒子。
是感冒药。
“一次两粒。”
“你吃剩的?”
“不是。”
程嘉音抓住盒尾,封口朝下用力抖了抖,三板药落在座位上,24粒,一颗不少。
还真是新的,她捡起一板,抠出两粒,就着冰凉的水咽下。
舌尖残留的苦味被水冲淡,她把剩下的药塞回去,丢在一边,倾身凑到玻璃窗上往外看,隐约分辨出是一片茫茫旷野。
“我们现在在哪儿?”
“西福镇五公里外。”
“哦……”程嘉音蜷回座椅,“发生什么事了?”
“酒吧有个客人喝醉了。”
喝醉了就打枪,程嘉音唇角勾起,美国人真他妈可笑,更可笑的是,她竟然被吓晕了……
“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她盯着周亦恒轮廓鲜明的侧脸,见他唇角微动,不待他开口,抢先用一种轻蔑的口吻代他回答:“不过是几声枪响而已,胆小鬼,没见过一点世面。”
“笑就笑吧,也没什么。”她低头梳理毛毯纷乱的流苏,也许是已经无法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胆怯软弱,她索性破罐破摔,“事实就是这样。”
将将理开一个结,耳边传来沉稳笃定的安慰:“没有人不怕受伤,也没有人不怕死,如果心无畏惧,只能说明他的人生没有留恋,毫无意义。”
手下动作停住,程嘉音抬眼看向周亦恒,他的神情同他的声音一样,认真又郑重,仿佛在说一条普世大道理。
丢开毛毯,她哼笑道:“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