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因没想到希多尔是认真的,但是希多尔确实从不说假话,赫因对此已经有了清晰的认知——早上的时候希多尔真的将他叫起来洗漱用饭,然后拉着他一起去朝会的宫殿。
昨日鲜血遍地的宫殿已经打扫干净,或许是因为用了香料遮盖,一丝血腥味也没有了,好像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赫因的一场梦。
希多尔在王位旁边给赫因安排了一个座位,准确来说,是一个柔软的坐垫,距离近到赫因几乎可以伏趴到法老王的膝上去——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希多尔确实这么建议了,只是赫因没有答应,只是踞坐在坐垫上。
希多尔退了一步,抓着赫因的手把玩。
两个人体型确实差距很大,赫因的手叠在一起握拳的时候,希多尔一只手就可以把它们包裹个大概。
话题还是昨天那个,关于下埃及的暴动。
因为昨天有人建议使用怀柔政策被杀死,今天的大臣要么不敢说话,要么就和昨天反着来,建议以暴制暴。
听得希多尔眼见又要发火。
赫因连忙动了动手指。
希多尔侧目看他,一方面清楚赫因是为了制止自己又大开杀戒,一方面又确实不可避免地熄了火:“你有什么建议么?”
赫因思考了一下,缓缓道:“下埃及的人一直在被统治,只是由地方上的贵族变成了你,当然了,这是源于你收复了下埃及。不过我想说的是,都是被统治,怎么贵族统治下没有暴动,你统治的时候就暴动了呢?这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换了统治者,打破了他们已经习惯的生活方式,更可能是因为个别人的煽动。”
闻言,希多尔的目光染上一丝赞赏,鼓励道:“继续。”
“这些煽动暴乱的人目光短浅,想要借着暴乱提升自己的地位或者获得金钱,”赫因道,“所以不能如他们所愿,因为这些人有了一点好处,就会想要更多,就像是喂不饱的野兽,而一旦叫他们成长起来,原本没有隐患也有隐患了。”
赫因越说越自信,因为希多尔看他的眼睛里满是激励的光,好像看着什么宝贝似的。
赫因不得不错开了视线,不再和希多尔对视:“我建议发布公告,让下埃及的人们举报这些煽风点火的人,查明属实之后,再对举报者施加一定的奖励,下埃及的人们可以得到看得见的利益,自然不会跟随煽风点火的人去奔向看不见的未来,因此他们会从内部土崩瓦解。”
“而即使是真正想要帮助下埃及人们获得更好生活的人,”赫因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站在了希多尔这边,“就算是雄狮,面对围攻的鬣狗,也会逐渐心灰意冷,这时候,希多尔你可以对他们进行招安,给予他们贵族或者官员的地位,让他们为你做事。”
“阶级的跨越会让这些真正想要为人们做事的人的视野更加开阔,他们会臣服于你的。”
到这里,赫因示意自己说完了。
“朝会上所有人都比不上我的猫。”希多尔沉默了一会儿,笑着把赫因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
他似乎爱上了这种行为,动不动就要抱赫因,好像真的对待猫咪一样充满宠爱和珍视。
赫因都没有怎么受过这种对待,他因为白化病从小身体不怎么好,哥哥为了给他更好的生活和治疗,总是忙碌个不停。
因此虽然在物质上赫因从没有过短缺,但是获得的时间上的陪伴却很少,尤其男人心思毕竟没有那么细腻,在赫因眼中,哥哥更像是父亲的角色。
小时候看着被抱着的同龄人,赫因其实也很羡慕。
但也只是羡慕,后来渐渐长大了也就习惯了,尤其他知道哥哥辛苦,也不愿意要求太多。
可是希多尔,这位古埃及的法老王却给了他这样的待遇。
这对赫因来说不可谓不奇妙,他也没办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被抱着。
法老王的猫,这个职位还不错。赫因有点高兴地拍了拍希多尔的胳膊。
不过话又说回来,赫因转头看向宫殿里的大臣们——他们是真的不懂政事,还是不愿意帮助希多尔统治埃及呢?
希多尔又到底是愤怒于大臣们的“愚蠢”,还是愤怒于自己的孤立无援?
赫因又看向了希多尔。
希多尔对着赫因摇了摇头。
于是赫因的情绪一点点沉了下去。
回到就寝的宫殿,赫因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脑子里却乱七八糟的想着什么。
希多尔挑了挑眉:“如果不喜欢吃这些,可以换。”
赫因这才回过神,连忙摇摇头:“很好吃。”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还立马往嘴里塞了一口面包。
虽然王宫不缺粮食,但浪费粮食是可耻的行为,赫因可以选择不吃,但不会把动过的食物再丢下。
“你的眼里只应该有我,”希多尔强势道,“其余的人,不需要多费心思。”
赫因看着这位俊美的法老王,他疑惑地问道:“你不难过吗?”
明明废了这么大功夫才重新统一上下埃及,可大臣们却联合起来不愿意配合希多尔治理,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绝不低头,赫因感到费解,又觉得脊背发寒。
希多尔道:“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最大的反抗就是孤立我,而我最轻的反击却可以要了他们的命。”
赫因若有所思:“你有了可以填补空缺的人了吗?”
希多尔吃饱了,他放下餐具,略微洗漱后走到对面坐着的赫因的身边坐下:“所以我说,没有人比得上我的猫聪明。”
“希多尔,”赫因有些无奈,“就算是这样,你也未免有点太过残暴了。”
希多尔道:“对法老王没有价值的人,死了也不可惜。”
“那我呢?”赫因忽然问道。
他问完,也不再吃饭,把自己洗漱干净,然后转头看向希多尔:“如果我并不如你所说的懂得政事,又或者我没有你眼里那么‘好看’,尤其关于后者,我其实也不太认同……总而言之,如果我每天只会吃饭睡觉,还会弄坏你的东西,比如打碎花瓶什么的,这样没有价值还会制造麻烦,我死了也不可惜了吗?”
“我从不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假设。”希多尔这么说着,眉眼却压抑起来。
他以为赫因在向自己寻求一种自己重视着他的证据,于是他还是忍着不虞说道:“赫因,你是有价值的,也的确很美,尤其后者,你完全可以认同,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赫因叹了口气:“好吧。”
赫因想说自己就是个很普通的人,关于政事的处理也仅仅来自看过的书籍和受过的教育,随便在现代找另外一个人过来,可能会比自己做得更好,而且和别人不一样的原因也是因为白化。
白化让他的身体不如别人强健,因此在赫因看来,这些特征是病态的,也就说不上美不美。
如果可以,赫因更愿意和希多尔一样有一头黑色的头发。
如果有副健康的身体,赫因不止一次地想,那应该被别人夸赞“美”的时候,自己一定会很开心地承认。
而不是和现在一样,因为“特殊”所以被夸赞“美”。
赫因有些无力,总归在这个时代能理解自己的人还是很少,尤其这个人是法老王的话,就更不可能对他设身处地了。
希多尔看着沐浴结束很快回来入睡的赫因,有些烦躁——他能感受到就在刚刚,一道无形的隔膜横亘在了他和赫因之间。
可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他们刚才的对话都算不上争吵或者不欢而散,甚至说得上和谐。
于是希多尔犹豫再三,把赫因推醒了。
“希多尔?”赫因迷茫地睁开眼,眼里积蓄着睡意。
希多尔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久,当然也就不知道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宫殿里守夜的侍女都已经悄无声息地换了一批。
“……没事,继续睡吧。”希多尔被那双眼睛一看,瞬间忘记了之前自己打好的腹稿,轻声哄了一句。
赫因没完全醒,但也知道希多尔打扰了自己的睡眠,睡过去之前愤愤不满地哼了一声。
这样的事情,这个夜里发生了四五次。
第二天,赫因醒过来的时候,希多尔已经从朝会上回来了。
赫因迷迷糊糊洗漱完,坐在希多尔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自己喂东西吃。
他似乎还没睡醒,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希多尔及时扶住了他往下坠的下巴,难得有些心虚了。
但是也就心虚了几秒,他忽然问:“你喜欢我吗?”
“啊?”赫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接收到问题,他含含糊糊道,“唔……喜欢。”
“为什么觉得自己不美?”似乎是得到了理想中的答案,希多尔道问话里带上了笑意。
赫因依旧含含糊糊:“因为是病啊。”
希多尔若有所思,他替赫因拿下了手上的餐具,然后将他抱回床上放下,盖上被子。
赫因本身就没睡好,被抱来抱去也没动静。
希多尔看着他的睡颜,然后慢慢地抚上了自己的心口。
神在睡梦中也能发挥他的职能吗?
看着赫因的睡颜,希多尔心如擂鼓。
这种满得快要溢出来的感觉叫希多尔困惑又欣喜。
但是他从不会陷入困惑中,索性将这困惑抛在了脑后,洗漱结束就处理起了事务。
正如赫因所想,他是一个被孤立的王。
他过去一直在进行着杀戮——一开始是为了复仇,后来是为了收复统一埃及。
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说,这些大臣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更不认为他会是一个好的政治家,在他们看来,希多尔确实很骁勇,但是政治和战争是两码事。
他们想得没有错,换个人可能的确如此,但这是希多尔。
他在最底层生活过,也懂得民众的心情,因此更是十分早慧,如果不是手段确实残暴,他会是一位好的君王。
可喜的是,因为赫因的到来,他脾气确实好多了没错。
在赫因睡着的时候,许多人开始在殿中进出,他们一个个来去无声,好像一阵大雨前的风。
王廷将会迎来一场血洗。
“起来吃些东西,如果之后你还要睡,我不会阻止你。”终于,午间的时候,希多尔还是过来叫醒了赫因。
赫因也觉得自己睡得够久了,起来吃东西,结束后希多尔将他带到了桌案前处理政务。
莎草纸上的痕迹粗糙又带着馨香,赫因猜测墨汁里应该掺杂了植物的汁液以达到固色的目的,馨香味也是由此而来。
“很快了,三天后,王宫会举行一场宴会。”处理完最后一张莎草纸,希多尔把安静陪了他一会儿的赫因抱了起来,“要不要去兽园看看,他们说训练好了四只护狮。”
赫因问他:“我如果说不去你就放弃了吗?”
“法老王只会死,不知道什么是放弃。”
希多尔刚说完,赫因忽然打了他的肩膀一下:“不能说‘死’,快点呸呸呸。”
希多尔失笑:“这是什么,你家乡的禁忌么?”
“嗯……”赫因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条件反射了,但是他很久没有这种条件反射,如果记得不错,他一开始还想要把希多尔炸死来着。
现在却完全变了主意,这可真是世事无常。
“我从不畏惧谈论死亡,”希多尔说道,“奥西里斯从我出生开始就十分眷顾我,等我以后去到帝王谷,被阿努比斯带到他的身边,他说不定还会对我吹胡子瞪眼,说‘嘿,就是你这个小子叫我等了这么久,还害得我的工作量那么大’。”
这是什么黑色笑话,该死的赫因竟然觉得真的有点好笑。
不过人死后灵魂会被带到奥西里斯身边这种说法只对于普通人而言,人们认为法老王死后会前往英灵殿,获得永生,灵魂不朽。
希多尔这么说大部分就是哄赫因罢了,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对于死亡有足够多的认知,所以并不畏惧死亡。
见他笑了,希多尔自觉达到了目的,终于把他放下来:“走吧。”
法老王牵起艾因的手,将他带出了寝殿。
兽园位于王廷的东北角,里面都是各地献给王的珍奇异兽,包括但不仅限于黄金蟒蛇,巨角的犀牛,角像是树枝一样展开的麋鹿和威猛的狮子等等。
“你从贝斯特神庙出来,应当知道女神前身的化身是狮子,后来才变成了象征家庭幸福的猫。”希多尔和赫因闲聊着。
然后他吩咐人打开其中一头狮子的兽笼。
赫因惊叫:“你不怕被咬死吗?”
也许狮子被喂过了,但谁也不能保证它会不会挠你几下。就那几下就够要命了。
如他所料,狮子一出笼子就奔着希多尔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