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烟桥应下来了,进凤府的事儿也就提上了日程。
凤遇竹与凤父凤母商讨一番,又问了柳烟桥的意思,最终敲定了日子,定在了冬月初二。
夫人说在年末前能入府的好,大伙聚在一起过个团圆年。
而凤遇竹敲定了冬月初二也有自己的深意。
一晃便到了十月三十,柳烟桥的房门大清早就被敲响。
“谁啊?”冬来冷得很,叫人不愿动弹,她窝在被里,冲门外喊了一嗓子。
“我——”胡沁思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快些给我开门,要冻死在外头了!”
柳烟桥睡眼惺忪披着大衣去开门:“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尽会折腾人儿。”
“哪里是我折腾人,”胡沁思搓手哈气着进了门,“是你家凤公子。”
“嗯?”柳烟桥疑惑,“她怎的了?”
胡沁思坐到木凳上,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外头吵吵嚷嚷,反正我屋里是睡不了了,来你这儿躲躲。
柳烟桥听得糊涂,可回头见胡沁思已经轻车熟路地躺到了她床上,索性裹了棉衣到了醉春阁正厅想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醉春阁算不上大,可布局却是巧妙,作为头牌,她的屋子是隔音最好的,起先还听不真切,可随着距离的缩短,吵闹声也愈发清晰。
“巧鹊——再拿几副碗筷来!”
“翠莲?人呢?!”
“小瑶——你去叫叫红鸢,刚还在呢,一转眼儿人就没了。”
“枝枝,去寻你翠莲姐姐来!”
“……”
大厅里吵吵嚷嚷,外头院门也紧闭,一群姑娘忙得火热,这会儿已经支起了几大桌子,碗碟碰撞,乒乓作响。
在指挥着人儿的徐娘不愧是混迹各大场合的老手,这会儿还分得出精力,眼尖瞧见了下楼的柳烟桥:
“烟儿,怎的不多睡会儿?”
柳烟桥一时失语,她听得出徐娘这话不是讽刺,但她这样说,看来这场宴会是没打算让她忙活。想到这儿,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询问。
“醒了也好,倒是让我躲了懒,省得待会儿去叫你,”徐娘一边指挥着一众姑娘,一边应付了柳烟桥几句,“你找个地儿坐坐罢,这儿也没你的活儿。”
“念儿——那花不是那样摆的!”
眼瞧着徐娘风风火火走远,柳烟桥一脸茫然环顾了一周,也没见着凤遇竹的影子。
顾不上那么多,柳烟桥摇摇头,没了睡回笼觉的心思,索性去房里取了洗漱的东西梳洗。
等她再回房时,胡沁思还蒙头呼呼大睡,柳烟桥去掀她的被子:“还不起?日上三竿了小姐~”
“贱货,别动我……”
即使是赖床也不忘嘴臭,柳烟桥拿她没辙,干脆自己关上门出去了。
大厅的姑娘们依旧忙得不可开交,柳烟桥自己去小厨房蹭了点粥喝,再回来时就见凤遇竹已经站在了厅里。墨发高高束起,穿的是白底祥云锦缎袄,蹬的是玄青金边长靴,身量修长,凤骨龙姿,只是站在那儿,也叫人不禁叹一句“玉树临风”。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见到柳烟桥时,面色才缓和了几分。
一旁的青凌见人过来,微微欠身致意。
柳烟桥冲青凌微微一笑,算是回礼,这一举动不合规矩,可她同凤遇竹没那么多礼数,又不能冷落了青凌。她看向那人,凤眼微抬,道:
“今儿倒是稀罕,来得这样早。”
“扰姐姐清梦了?”凤遇竹玩笑回应,可转眼又瞧见忙活的一众女子,脸上又浮现出一丝尴尬。
柳烟桥察觉到她表情不对,话锋一转:“怎的了?”
闻言,凤遇竹轻叹一声,无奈摊了摊手:“昨日委托了徐娘置办饭食,还特意嘱咐从简,没成想她还是做得如此隆重。”
“这些姑娘本就嫌我,这会儿扰人清梦,怕是更得不了好了。”
柳烟桥闻言乐出声,打趣道:“凤大公子还怕被姑娘们记恨不成?”
“自然,”凤公子并未多加思考接了话,“她们可是姐姐的姐妹家人。”
她自然是怕的,毕竟,她们是柳烟桥的后盾,也是柳烟桥的软肋。她又怎么敢得罪了她们去?
是啊,柳烟桥脸上带了笑,颔首,醉春阁的姑娘,是她的家人。
倒也没有过多思虑,柳烟桥抓住话头:“不过,今儿是什么日子?凤大公子还费神置办饭食?”
“姐姐忘了么?”凤遇竹脸上挂起无奈的笑,“今日是姐姐的生辰啊。”
柳烟桥愣住了,不确定似的:“我的……生辰?”
“虽然天朝只有上了年纪的长辈才会大办寿宴,”那人面上带笑,“可这大抵是姐姐在醉春阁过的最后一个生辰了……”
“也算是为姐姐办的饯行宴罢。”
女子还是呆呆愣愣,望着眼前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凤遇竹大手一挥,冲着一众姑娘开了嗓:
“姑娘们辛苦,这是给大家的一点小心意,还望姑娘们莫嫌弃——”
紧接着,青凌上前,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只做工精细的袋子,轻轻扯开,里面的金豆子就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还在忙活的女子们眼睛都亮了几分,什么怨气都散得干净,原本嘈杂得大厅只剩下了欢呼雀跃。
而一旁饶是见惯了凤遇竹挥金如土得柳烟桥,也还是被那些金豆子晃了眼睛。
“姐姐莫愁,”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似的,凤遇竹侧过头,用只有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解释道,“我不是时时都这般挥霍。”
她虽算不上俭省,但总不至于败家。这般挥金如土,说起来倒是有几分示好,毕竟,是意中人的家人呐……不管世人怎样对她们评头论足,说到底,她们与柳烟桥还是同根,自己不过是爱屋及乌。
柳烟桥看着她,心情微妙,她这举动,倒像自己已然成了当家主人似的。
不多时,饭菜也都上齐,胡沁思也终于被拽了起来,大家伙儿一个不落围坐到了桌旁。
“祝柳姑娘生辰快乐!”凤遇竹起了头,率先举杯。
大家也纷纷举起杯,起身应声附和。柳烟桥笼统谢过,姑娘们也陆陆续续坐下嬉笑吃菜。
凤遇竹是宴席上的焦点,可除了开始的招呼也没有什么多话,眼瞧着众人都吃得差不多才再开了口:
“今日,把大家聚齐,除了为柳姑娘庆生,想必大家也猜到了凤某的用意。”
此话出,原本吵闹的女子们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齐刷刷盯着她。
意料之中,她看了看周围一双双眼睛,却也没停下话:“知道大家心中诸多不舍。”
“那便借此机会,姑娘们说说心里话。”
说罢,她便不动声色离开了饭桌。
她在这儿,姑娘们总是拘谨的。凤遇竹摆了宴,可主角并不是她,她跟醉春阁的姑娘们交情并不深,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柳烟桥。
凤遇竹离开,饭桌陷入寂静。
柳烟桥看着耷拉下脑袋的丫头们,欲言又止。
“姐姐……”
稚嫩的声音先响了起来,是巧鹊。她微微撇起嘴,眼眶红红,
“你真的……要走了吗?”
柳烟桥垂下眉,凝重点头。
“哇呜呜呜——”闻言,巧鹊站起身,猛地扎进女子怀里,“我舍不得姐姐……姐姐……姐姐多留几日好不好?”
巧鹊这一开头,本来安静的空气突然又变得嘈杂起来,喧闹着,哽咽着。
话里中大多诉的是不舍,却没有一人挽留,哪怕是年纪尚轻的巧鹊,也只是想她留几日。她们都知道,柳烟桥已然寻到了,作为柳巷女子,最好的归宿。
而一旁的胡沁思,置身这一片喧闹,脸上却没有半点动容。她面无表情,没有上前,反而是看了眼凤遇竹离开的方向,迈了步子跟过去。
“凤公子。”
“胡姑娘?”这边,正倚着栏杆走神的凤遇竹见到胡沁思,微微一愣,“你……寻凤某有何事?”
胡沁思看着她,又看了眼青凌,凤遇竹当即领会,给了青凌一个眼神,青凌会意,转身离开。
见人走远,胡沁思也走到栏杆旁,隔着凤遇竹三尺距离。她看着前方白茫茫一片,微微叹出一口气,极轻:
“柳烟桥是个通透的。”偏在你这儿昏了头。
她后半句话并未说出,所以这话就显得有些无厘头,凤遇竹却也没去追究,只是点头,表示赞同。
“我本来以为,我同她,会在这楼里过一辈子。本也是我们约定好的……”胡沁思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抹追忆之色,“但我也承认,你的确与那些人不同。她愿赌,我也无话可说。”
凤遇竹没接话,等待她的下文。
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前言不搭后语道:“我和柳烟桥认识得有……十一年了。”
“我们俩是醉春阁的老人儿,对这地方,都有感情。”
“说到底,我想把她留下,”她终于说到了正点上,“这是我的私心。”
“但对她来说,跟你走,大概才算是最好的……”
“可人心善变。歹话我也不说了,今儿是个好日子,我不想咒她。”她的表情叫人猜不透情绪,“只是日后,你若是……”
说到此处,她忽地顿住,眼睫闪了闪,掩住眼底情绪,才又继续开口:“就把她送回来,你给的赎金,我原封不动给你。”
“别瞧我是个下九流,其实也有几个碎银子……”
凤遇竹沉默了,半晌,她才开口:“姐姐有姑娘这样的挚友,是幸事。”
“但她不止是你的明珠,更是我的珍宝。”
雪色衬得她眼眸晶亮,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凤遇竹神色坚定,落下的话都带了重量。
胡沁思淡淡一笑,话里的情绪被风裹挟了去:
“希望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天也渐渐黑了下来。
白日里,柳烟桥都陪着楼里的姑娘,到了晚上,凤遇竹就不依了,硬是把人讨了过来。
柳烟桥拗不过她,被她拽着回了房。
“怎的?”她不忘言语调戏两句,“凤大公子要行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
凤遇竹耳尖微红,明明柳烟桥这话也没指明,可她好似脑补出什么羞于见人的东西一般,做贼心虚地松开了那人的手。
柳烟桥饶有兴趣地凑近,一双如丝眉眼多了两分迷离:“小竹子?”
饭桌上柳烟桥喝了几杯,此时脸颊有些泛红,冬日的夜来得早,夜色将她衬得更加妩媚勾人。
眼迷离唇微启,一点柔情乱人心。
凤遇竹努力想表现得自然些,眼神从眼前人脸上移开,却发现眼前人竟是连发丝都媚得无法言喻。
避无可避。
她心脏狂跳,眼睛竟是都忘了眨,半晌,这人唇瓣微动,嗓音带了几分克制,压抑住心中的躁动:
“……姐姐,你醉了。”
“微醺罢了,”柳烟桥莞尔,“又不是……瞧不清你了。”
凤遇竹被她这答非所问弄得一怔,罕见地没有躲闪,如渊的眸子就这样盯着那张娇俏小脸一点点靠近。
她这一举动似乎取悦了柳烟桥,美娇娘微微勾唇:“不怕我了?”
女子伸手抚上眼前人的脸颊:“你总当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躲我……”
她的嗓音夹杂着零碎的委屈,仿佛是终于将心中委屈事说出来。
“你说你心悦我……倾心于我……却又时时躲我……”
凤遇竹呼吸也滞住,自己的刻意回避,竟给她造成了这样的困扰么?
“姐姐,我不是躲你……”
“咻——砰!!”
凤遇竹话还未说完,一道烟花炸响声突然划过天际。
柳烟桥被这声响震得清醒几分,注意力也落到了窗外。
这才想起正事,凤遇竹将窗户完全打开,冲柳烟桥伸出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烟桥将自己的手放进眼前人手心,走到窗前,一道道烟花炸裂的声音陆续传来,绚丽夺目,整个天穹都成了星海。
烟花炸开,声势浩大,像是万千星辰奔她而来。
“哇!”
院里的姑娘们也注意到这震撼的场面,
“好漂亮!”
“这是哪家公子放的烟花啊!”
“今儿是什么节日吗?”
“……”
五颜六色的光将人都映衬得梦幻,凤遇竹没过多去瞧烟花,反倒是看着身侧人的侧脸出神。
似乎是感受到这炽热的目光,柳烟桥顺着她的视线瞧了过来。
那人眉眼动情,似乎能将她溺死一般。明明对这场景有所期待,可柳烟桥却又莫名慌乱起来。
这一次,竟是她别开了脸。
凤遇竹微微勾唇,抬起一只手轻轻将她的脸转了回来:“看我,姐姐。”
烟火声太大,柳烟桥并未听清眼前人说了什么,被她这动作弄得一怔,呆呆愣愣感受着脸颊还未散去的温度。
明明是冬日,或许是因为烟花过于梦幻,又或许是因为柳烟桥身上还带着酒气的缘故,空气竟渐渐升温……
凤遇竹一点点向她靠近,气氛逐渐暧昧的同时,二人的距离渐渐缩短——
三寸。
两寸。
一寸。
……
身体的反应比柳烟桥更快一步,刚被那人掰正的头莫名其妙又转到了别处。
照理说,情场上的事她该是游刃有余,平日的撩拨她也不曾落入下风,可眼下,却露了怯。
余光中,凤遇竹顿住了动作。柳烟桥脑中的弦断开,懊悔占领高地,又忙寻回眼前人的目光,想开口解释自己并不是反感她的触碰。
还未开口,那人的手已经落到了她的颈间,撞进凤遇竹那双深邃的眼眸,她本就仓促组成的词句又零落散开。
她的反应并未惹得凤遇竹不快,那人反而欢喜似的,眼角都染上了笑意。
忽然脖颈一轻,柳烟桥再看去,只见凤遇竹已经轻轻捏起她因为重心偏移稍微倾斜的项链吊坠,移到了眼前。
兔子吊坠做得精巧,色泽温润,又是白玉质地,在她手里,只叫人感觉下一刻就要化了一般。
眼前人慢慢低下头,这样的距离,柳烟桥甚至能清晰看见她脸上每一根细小的绒毛。
愣神之际,却见凤遇竹垂下眼睫,薄唇轻轻落在吊坠上,一系列动作,俨然一场庄严而神圣的仪式。
烟火映照出她的轮廓,好看的桃花眼中亮闪闪,却清晰地倒映出面前人的影子。
柳烟桥望着那双眼睛,失了神。
下一刻,凤遇竹两瓣薄唇弯了一丝弧度,开合着说了些什么,窗外烟火漫天,依旧听不清,可柳烟桥却也依着唇形猜到:
“姐姐,生辰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