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万亭国,新生的孩童在一岁前必须完成正式的命名并注册在档,孩子的姓氏可以跟随父亲,也可以跟随母亲。在民间,此事多无争议,传统一些的家庭跟着父亲的姓氏,开明一些的家庭则父母姓氏各有。可正是这个小小的姓氏,在贵族与贵族的联姻之时,常常成为一场博弈。
臻氏一族——足以威胁诺嘉王族地位的毫无争议的万亭第一家族。若是羽阳没有流落民间,而是在矢雨城内出生,顺理成章地成为储君,那么她自然会被冠以王族之姓,可此时的局势却并非完全确定。
庆宁夫人有四个可以成为储君的人选,严格说来,羽阳虽是储君顺位第一的人选,却并非唯一的人选。臻南芗在来的路上想清楚了,一切还未盖棺定论,若羽阳心中更愿意和母亲臻纺烟站在一起,不愿服从父亲的统治,那么臻氏一族便可以获得这个极为强大的血脉,以威胁诺嘉王族的统治。
意识到这件事的贺武,望着眼前那个正半蹲着俯首行礼的女孩,心中突然不安了起来,若她愿意,她完全可以成为臻氏一族的族长继任人选,他身为国王,再清楚不过手头拥有的军权到底有多空洞,只有三族平衡,制约他们为自己效忠时,他才是个名副其实的国王,一旦羽阳成为臻氏一族的人,这样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
见到羽阳,臻南芗站直了身子,犹如一个王者一般仰首望着羽阳,完全无视一旁的诺嘉贺武,开口问道:“你就是纺烟的孩子,臻羽阳?”
并不清楚其中利害关系的羽阳,疑惑地皱起了眉头,她也站直了身子,对老夫人说:“老夫人说笑了,我乃陛下之女,受陛下恩泽册封为珞韵公主的诺嘉羽阳。”
“不,陛下早已经抛弃了你与纺烟,你应是我们臻氏一族的后人!”老夫人面露怒色,往前两步,用厚重的声音有力地宣告着。
而羽阳毫不示弱,却仍保持着作为孙辈应有的礼貌,在原地仍持礼站着,对身为她外祖母的老夫人臻南芗说到:“老夫人,请您莫要激动,羽阳确为臻氏一族后人,但羽阳的姓氏是诺嘉,而非臻。老夫人上了年纪,又经历了丧女之痛,想必是一时间糊涂了。”
“哼!”羽阳的话并没有让臻南芗退缩,她成功过,二十年前,她就是这么强硬地坚持到底,最终逼迫贺武再次与自己的女儿结婚,让王后之权握在她的手中,她仍是用强势的语气说道,“纺烟若是知道她生了你这么一个贪图权力,薄情寡义的女儿,她必悔恨不已!”
“贪图权力?”羽阳一声仍是端庄的轻声冷笑,仿佛并非嘲讽,而是真正觉得这是个笑话一般,“老夫人回头看看岚雪王后吧,她今日之死,死因不只是那个神秘的刺客,老夫人,您应该再清楚不过,她为何而死?”
“自然是你们这些人联合起来,硬生生将她逼死的!”
“逼死她的人是您!”羽阳厉声道,“请老夫人细细回忆,岚雪王后自出生起,有过一日的自在与快乐么?老夫人将她精雕细琢,做成了精美的道具,只等着她成长到适婚的年龄,利用她与望族联姻。您的大女儿,我的母后,当您认定她再不能成为王后之后,您便将小小年纪的岚雪王后硬是塞给了陛下,您从来没有想过母后她知道会多么痛苦?您更没有想过,岚雪王后的心里真的愿意吗?”
“她自然愿意!她是尊贵的王后殿下,有什么不愿意的?!”
“我想真相或许并非如此,老夫人,真正想要这个王后之位,真正贪图权力的人是您!您今日竟妄称本公主为‘臻羽阳’,这是谋逆!”
“你!!!”
一旁的贺武、门外听着这番对话的三人,此刻皆惊呆在了原地,若说她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却如此明了臻氏一族在臻南芗手中的布局与谋划,可若说她深思熟路,此刻却也确实十分鲁莽——那可是连贺武都对她一让再让,手握强大军权,有实力拿下这个国家的人。
臻南芗此时似乎是有所松动,羽阳收起刚刚一直维持着舒展端庄的神情,转而锁紧了眉头,面露严肃的斥责之意,代替她的父王责备道:“陛下敬您是长辈,且刚经历了丧女之痛,对老夫人格外开恩,可老夫人您自刚刚到现在话语中屡屡僭越,无礼,不忠。陛下或许仁慈,而我不一样。老夫人今日之话羽阳皆已记下,若要羽阳忘记这些逆臣之言,那便需要老夫人之后谨言慎行。”
“……”臻南芗望着她流露的威严与坚定的态度,她很是疑惑,羽阳刚刚从民间回归,应是白纸一般,什么都不懂才对,为何她能如此言语犀利,一字一句都说在要害?——的确,贺武对她亏欠,羽阳可没有。为臻氏一族长远计,她不得不放弃今日的强硬。
臻南芗老夫人转过身,望着遗容平静的臻岚雪,轻叹一声:“到底,是我老了。”
望了有一会儿,她侧过身来,与贺武行了中规中矩的礼,请求道:“岚雪罪孽深重,实不配在这矢雨城,更不配国葬之礼,请陛下允准,让老身带岚雪回到云却城去,以臻家三小姐的身份发丧。”
贺武扶起了老夫人,仍是那样满眼都是愧疚之情,他压低了声音,真切地对她说:“老夫人……是我没有照顾好雪儿,也没有保护好烟儿,是我……对不起她们。”
“……”臻南芗不再言语,只是埋下了头,行了个礼,往门外走去。在一旁被羽阳请进来的臻紫晴连忙上前扶住了她,带着她离开了这小小偏殿,贺武与羽阳一同走到门外,目送了她们上了车,离开了叶归殿前。
送走了臻南芗,贺武总算松了口气,看着身旁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女孩,伸手轻轻敲了下羽阳的脑袋。
“哎哟。”她揉了揉被敲到的额头,紧张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询问,“陛下……我……我没闯祸吧?”
贺武摇了摇头,带着心疼与担忧责备:“你这孩子,可知道刚刚若是谈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我自然知道,老夫人手握重兵,惹怒她的后果怕是我一个人担当不起。只不过我觉得……只是忍让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这是关乎国事的博弈,不存在什么亏不亏欠,君臣就是君臣,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改变。”
贺武侧过头看着那小小女孩认真说话的模样,连二十岁的她都能明白的道理,他却是被太多身份拖着,变得一时想不通了。
他看向了臻家车队远去的模样,感慨地说:“你说得对,当年……若我能明白这个道理,或许烟儿和雪儿都不会死……是我和老夫人一起造就了这个悲剧,若是时间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该多好……”
“时间是不会回头的。”羽阳看向了贺武,扬起笑容说,“可未来还在我们手中,我们不能让母后成为永远的遗憾,对吗?陛下。”
贺武一愣,他看着羽阳的笑容,心中的失落突然就消失了——是啊,他还要找到真正的凶手,屠杀那一百六十五位无辜之人的不是他心爱的妻子,臻纺烟。
他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亏欠已经造就,可他还活着,还拥有着当下的时刻,他还有机会改变未来,修正过去。
贺武伸出来手来,幻出一小小的球形结界,结界落在他的掌心,留下了被他收起的栩清扇,将它递给了羽阳。
“栩清扇?原来一直在陛下这里收着。陛下……是要给我吗?”羽阳小心捧过栩清扇,仍是谨慎拘谨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对羽阳说:“之后,好好与泠天和大祭司学习,万亭国未来还要靠你。还有……”
见贺武欲言又止,羽阳抱紧了栩清扇仍是望着他,道:“陛下请说。”
他鼓起了勇气,伸出手来轻轻抚在了羽阳的头顶,疼爱且珍惜地抚了抚她的脑袋,紧张地温柔说到:“傻孩子,该叫我父王了。”
羽阳的眼睛湿润了,又怕自己此时哭起来显得小孩子气,一旁那么多礼官,泠天和庆宁夫人也还在不远处忙着呢,她强忍眼泪,点了点头,父亲大大的掌心很暖,暖得让她都脆弱起来,难以再支持满盈泪水的眼眶。
而后,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屋内,将栩清扇放置一旁,回忆着瑞安城礼仪课上学过的大礼步骤,双膝跪地,双臂大开之后再扶于额前交叠,三叩抵地,随后挺直了腰身,仍是垂目将双手交叠于额前,以示哀悼。
[岚雪王后殿下,来世不要做这臻家的女儿了,愿下一次,你可以自由,快乐。一路走好……]——羽阳在心中默念。
她自是恨岚雪,若她不与那个神秘人勾结,她的母后必然不会遭此大难,但她也可怜岚雪,她不过是权力下的牺牲品。岚雪既已离去,再多的恨与遗憾又有何用?不如拜别,愿她来世能得到此生错过的幸福。
贺武站在门外看着她如此叩拜这个企图杀害她甚至是逼死她母亲的女人,实在不能理解,也不愿她如此。贺武试着设想了一下,若是换成自己,必恨不能亲手杀了岚雪。她在想着什么?是恨更多,还是遗憾更多?若是纺烟还在这世上活着,此时的她是否也会像羽阳一样,送别这个企图杀死自己的亲人呢?
想到这里,贺武恍然大悟,羽阳这一拜代表着不只是自己,更是那个曾经最是疼爱岚雪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