矢雨城,代表着万亭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原是诺嘉王族专属的王城,由于血脉稀薄,一代代君主对所居住的地方一再缩减,大部分区域已经成为核心权力的办公之处,君王也借此将权利的行使控制在自己的手边。
到了乐希女王的时代,矢雨城拢共六座主要宫殿,云若宫,心胜宫,梓和宫,清平宫,苍黎宫,牧野宫,其中苍黎宫和牧野宫在贺武即位之后直接命人改造为六部下几处机关使用,不再作为王族所有。仅剩的清平宫是贺武曾经的住所,这个属于储君的宫殿早已年久失修,成了这矢雨城内最残败的地方。
在纺烟去世之后,贺武早已经做好了将王位传与庆宁子女的准备,自然不必储君住所一说,他便放之任之,只等新君登基,再自行决断。
正因为贺武这些动作,眼下王后骤然崩逝,梓和宫也刚刚遭遇大难,贺武又不愿以国葬之礼用于臻岚雪的身上,岚雪王后的遗体与葬礼成了一个问题。
司礼大臣伏芝铭泽多番思虑,最终建议国王贺武将她的遗体暂且置于叶归殿旁最次的闲置小殿中,贺武不言语,默认了这个决定。
于是,堂堂一国之母,残缺着一颗心脏躺在了叶归殿旁最不起眼的地方,只是被换上了华丽的王后仪袍,遗容整理妥当,做出了体面样子,就这么抱着众人不可得的秘密,再也不会开口了。
贺武没有用他的仪仗,而是单单让庆宁夫人和身为近卫的泠天陪着,他走向叶归殿的脚步匆匆,可心里却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好,他要如何面对将两个女儿交给他的臻南芗老夫人,要如何面对这个一日之内失去两个女儿的,年近八旬的老人?
直到他来到臻岚雪的遗体前,毫无准备地见到了那个间接害死他最爱之人的女人。
可他的眼睛却湿润了,明明刚刚还恨不得杀了她,当真的见到她冰冷的尸体时,他不可自抑地眼泛泪花。
这不是虚伪,不是装模作样,身边的人是他最信得过的,他不需要演戏。他只是突然想到,眼前的她曾经也是个可爱乖巧的小女孩,围绕在姐姐身边,笑容里只有纯净的羞怯。
是谁杀了她?是那个还未知身份的,可隔空杀人的神秘人么?
不是,杀了她的人,是他自己。
再怎么不愿意,既然答应了迎娶她成为自己的妻子,他至少应该对她陪伴爱护,对她关心,对她照顾。可自己做了什么呢?
他坐在她的身边,想握住她那双平静置于胸前的手,才发现那手早已经完全僵硬,不再拥有生命。
“雪儿……”
他终于意识到了,那个明艳的少女,在名为矢雨城的牢笼中,在王后头衔的囚禁下,度过了毫无生机的二十年,直到痛苦地死去。
一旁的庆宁同样不忍,她至今仍不肯相信是她逼死纺烟的,臻岚雪在她的心中,好像永远都是那个安安静静的小女孩,在一旁看着她与纺烟打闹,捂着嘴,笑得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时间就像永远停在了她十八岁的那个秋日里,再也回不去了。
庆宁落下了两行清泪,却不愿让贺武发现,她背过身去擦泪,想躲起来,泠天却走到她面前递给她帕子。她抬起头来,看着儿子眼中的担忧和关切,又落了几滴眼泪,泠天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样的场合不能言语,他只能以此来安慰母亲的伤悲。
在门外候着的礼官走进了屋内,走到贺武身后,轻声道:“启禀陛下,夕华领主,臻氏族长,臻南芗女公爵大人到了。”
贺武点了点头,起身看向他们,轻声说:“庆宁,泠天,你们都下去吧,屋里有我陪着老夫人就好。”
“是。”庆宁与泠天答应,行礼后和礼官一同退出了屋内。
庆宁走了出来,看到被紫晴亲自搀扶着的臻南芗老夫人。自几年前她宣称不问世事后,庆宁再未见过她一面,几年过去,她已经衰老许多。
庆宁走到她面前,行的礼并非族长与族长这样平等关系的简礼,而是屈膝埋首,对臻南芗老夫人说:“庆宁早已知晓纺烟之事,却未曾告知老夫人,不敢求得老夫人原谅,只望老夫人万万珍重,纺烟泉下有知,必不愿您难过。”
“……”臻南芗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应,只是呆呆望着埋头行礼的庆宁,气氛令人紧张。
陪着庆宁的泠天与陪着南芗的臻紫晴对视了一眼,泠天用眼神示意紫晴,紫晴会意,俯首对老夫人说:“老夫人,陛下还在屋内等您,我们快些进去吧。”
“……”臻南芗仍不说话,只是绕过了庆宁,走进了屋内。
庆宁夫人毕竟是长公主,臻南芗的行为可谓极为无礼,但庆宁夫人却不怪罪,她欠了老夫人太多太多。泠天上前扶起了她,压低声音询问:“夫人,你没事吧?”
庆宁夫人摇了摇头,抬头看向了将老夫人送进屋内后走了出来的紫晴。紫晴叹了口气,走到他们身边说:“还请庆宁夫人勿怪,老夫人不是太好,得知纺烟去世她已经有点受不住了,没想到……”
“是我们不好,我们没有保护好岚雪……”庆宁夫人自责地说。
紫晴看向屋内,遗憾地说:“若是明雅在,老夫人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庆宁夫人没有说话,她心里清楚,如果臻南芗老夫人的二女儿臻明雅没有离开臻家,她的命运并不一定就会好上多少。臻家缺的不是女儿,而是巩固权力的棋子。
屋里,见到老夫人的贺武忙从床边起身,扶着老夫人来到臻岚雪的遗体前,老夫人松开了他的手,坐在了床沿,趴在岚雪的遗体上放声大哭起来。
“老夫人……”贺武也多年未见到她了,今日见她苍老许多,此刻又是如此伤悲,心中极是不忍,他眼泛泪花,呆呆望着岚雪安静的遗容,心中悲切。
老夫人的哭声撕心裂肺,这些年她身体大不如前,可眼下若是退位,必会让族长大权旁落弟弟臻北曦一家,她不愿意,她还在寻找二女儿臻明雅的下落,在找到臻明雅让她回到臻家之前,她不能死。
她的哭声里,有多少是对女儿的不舍,多少是对女儿所做之事害得臻家失去威望的不甘,多少是对再无法把握王后权力的不愿?她分不清楚,只是此刻,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知道此刻可以哭,便就哭了。
可贺武并不这么想,老夫人的哭声越凄凉,他的愧疚便越多,他的恨意正在随着这样凄烈的哭声渐渐消散。
贺武上前扶住了老夫人的肩膀,劝慰道:“老夫人,请节哀,雪儿也不愿看您这般难过……”
老夫人的哭声没有停下,即使贺武如此劝慰,她仍是放声哭着,也不说话,只是哭泣,许久过去她才抽泣着起了身,微微躬身向着一旁手足无措的贺武行礼,道:“老身将大女儿,三女儿皆是交给了陛下,可陛下还我的又是如何?”
“老夫人……”
臻南芗的这番话是绝对的僭越之辞,这也是贺武为何屏退众人的原因,他早已知道,一向高傲的臻南芗在此时必然会情绪失控,频频僭越,他要留住君王的尊严,又想成全自己作为“女婿”的亏欠,只得如此。
贺武前进了一步,扶起了老夫人,老夫人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激动地颤抖着,满眼泪水地望着他说:“当年大女儿之事,我深知颇有蹊跷,却仍是忍痛同意了对大女儿的惩处,如今,你们要把这灾祸的渊源扣在三女儿的头上,好让我们一家身败名裂,陛下,你好狠的心啊!”
“老夫人,此言差矣。”比起她言语中的各种错漏,贺武更关心她的身体,老人家最受不得子女离世的刺激,为了万亭的安定,在这个节骨眼上,眼前这个颤颤巍巍的老人必须健康活着,也因此,他只得继续宽慰,“先不提这些事了,老夫人,您要保重身体啊。”
“不提?好,不谈家事,那老身与陛下谈谈国事,我夕华军在那冰天雪地的所在看顾万亭的边界,在那护国结界之外,严严实实打回了多少波戈铎与东维国的进犯?若不是我夕华军,北方那一片领地早已是他人国境!护国结界中包裹的,不过是他人虎视眈眈的笼中之鸟!我夕华将士,出生入死,得来的是两任王后如此因陛下惨死!陛下,您对得起夕华将士吗?”
“……”这一次,贺武不再言语,他听出了臻南芗老夫人言语中的胁迫之意,他想起当年纺烟逃离之后,她也是这般胁迫自己。
贺武明白,她想再次得到什么,可他思来想去仍是想不明白,她到底想要从他手中得到什么?
此时,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她的声音明明是柔和的,听起来却充满了力量:“老夫人,陛下面前,还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辞。”
贺武看向正在说话的她,他突然明白过来,臻南芗想要获得的是她——他与纺烟还未真正完成冠姓命名的女儿,羽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