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雇佣兵罕见的收敛起自身的锋芒,可话语仍旧闪烁其词。
树下氤氲着繁花的馥郁,萨贝达深邃的幽蓝瞳孔中泛起阵阵涟漪,如同斑驳的树影映衬在湖面摇曳。他说不清这种晦涩的情绪名为什么,但他深知战争的残酷无情,也深知最难能可贵的是知晓这一切、却仍然对世界袒露渺茫的希冀与夙愿。
这是曾被他遗忘的记忆,是被他掩埋在灰烬之下的余火。是在触及到如出一辙的温暖情感后、会拨开尘埃愈发燃起炙热火苗的清晰存在。
这是萨贝达内心深处仅存的白昼。
“……想听实话?”裘克微微蹙眉瞥向对方,咧开嘴角勾起戏谑笑靥:“虽然不想这么承认,但你之前倒是说得没错,我觉得你和我挺像的,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虽然可能是我的妄自菲薄,亦或者是自作多情。”想到这裘克撇嘴,可肉眼可见的兴致盎然。
“可我们好像都是厌倦了胆战心惊的生活才来到的庄园?每天都在思考如何生存下去,每天都在最肮脏的底层摸爬打滚。说实在的,当初为了活下去,我可是什么都愿意做的。”
这些是裘克的猜测,也是他的直觉。萨贝达从未对任何人展露过他自己的过去,但裘克莫名有种直觉——他们是一路人。
从气味就能够辨别的、一股不愿受限于人的暴戾恣睢。
当初在马戏团受尽了瑟吉的欺压,裘克甚至险些丢了饭碗,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份工作,连解决温饱都是个问题。马戏团团长在自己人气骤降时也开始不喜欢他,因此在马戏团里他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即便裘克自认为自己从未招惹过瑟吉,但对方总会变着法子来折磨自己,例如某次瑟吉就拿着原料为镪水制成的杂耍球、那玩意险些抛在自己的脸上。当时裘克根本不知道这个杂耍球居然如此危险,瑟吉究竟是怎么得到的。
但他能够清楚的知道,瑟吉是想要他毁容、身败名裂——而所有人其实都是无声的帮凶。
想到这裘克的笑容变得有些愁云惨淡。良久过后,他收敛起自怨自艾的状态,嗤笑着眯睎睥睨的看向萨贝达,眼神好似要穿过那具躯壳窥视最深层次的内心,他的语气裹挟着十足的轻蔑与桀骜。
张扬如火,耀眼的宛如刺破阴霾的长枪……
“所以哪有为什么,老子就是纯粹觉得你不适合当消极的一方。你不会是外强中干的软蛋吧?不过我看着也不像。”
裘克调侃似的挑眉咧笑,稳操胜券的姿态有股说不清的感染力:“如果找不到目标的话我可以帮你,毕竟兄弟一场。况且我也不喜欢猎杀那些行尸走肉一样的家伙——懂了吗?”
话音刚落,好似拨云见日。对方的语调极快,像阿尔卑斯山脉里反射着远山雪光的宁静小湖。当然,宁静的小湖与对方毫无关系——裘克是打破湖面宁静,将雪山揉成白色的碎片,不断地制造出马达噪音的湖上快艇。
睫羽随俯瞰的眼神垂下,将雇佣兵的眼眸遮掩得看不清神情。萤火虫的光芒与男子眼中的光相辉映。
雨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转为蒙蒙细雨,一缕缕、无声无息的荡进萨贝达尘封的心扉。
他缄默了,他胸口仿佛堵了团棉花,这股窒息感又在略显急促的呼吸下消失殆尽。
萨贝达幽蓝的眸瞳抬起,晦暗不明的情绪直直的撞向裘克,他的眼神凛冽而尖锐,仿佛要将对方的模样雕刻烙印在大脑皮层,灵魂的颤动与共振宛如奈何桥边相对而立的亡魂。
以往他似乎也感受过这种温度,是在什么时候呢?是对于母亲的不舍,还是对家乡的留恋——貌似都不是。
不是前者的舐犊情深,更不是后者的怊怅若失。是一种更为晦涩缱绻的、匪夷所思的感觉:如同入口的酸果回甘后由酸转甜,又好像涓涓细流般渗入心扉温暖四肢百骸,将堵塞的血管疏通。
让萨贝达再一次体会到了长年累月都未再体验过的放松……
他多久没有感受过这种滋味了?
在幼年时因征兵而进入部队前萨贝达确实曾有过美好的憧憬——他想要帮廓尔喀平定战乱,至少让母亲不要总过那种担心受怕的生活。
直至残酷的现实撕碎那烂漫天真的夙愿。他的力量微乎及微,英军有领先他们太多的枪械,而他们没有,但好在他们体魄健硕英勇善战,战争打得还算有来有回。可最后廓尔喀终究是没有逃过被殖民的命运,他因为签署的协议加入了英军,开始被迫为英军卖命。
无止尽的战争打磨他仅存的善念,动摇了他一直以来了然于胸的初拥。无数的夜晚他再也无法陷入安好的睡眠,因为他不能相信周围没有潜伏的危机。自己的同伴比起来时能说是少得可怜,死的死伤的伤——不过当然,英军的人根本不能称之为同伴。
他的同伴只有同位廓尔喀的士兵们,他为数不多的同胞……
你以为那群自缢为同伴的英国人可以依托吗?并不能。你永远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居高临下的眼神来看他们的:那表情就好像在看一个异类、嫌恶与鄙夷毫不掩饰,他们把好的军职死死的揣在自己人的兜里,不让他们这群异类触碰半分。
他们最好的军职也就是准尉了——是萨贝达的位置。他当然明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道理,可对方明摆着将他们视作趁手好用的战争兵器、冲在最前线的炮灰角色。
在战场上吃过亏的雇佣兵终究泯灭了心中唯一的火花。
出于某种原因,他离开了军营,当起了自由雇佣兵。萨贝达想的干脆,反正在军营里他也得不到多少钢镚,与其被人利用当棋子,还不如出来自己单干。
萨贝达不想死,若是死了,他的母亲知道了得多难过呢?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拼命,他的手段狠戾而干脆利落,就算面对妇孺都无法激起他内心微乎及微的善念。因为他知道,如果对方不死,死的就是自己,对他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在脚踏尸堆时萨贝达就明白了——他早就回不去了。
他是雇主手中最强的利刃,而这一切的出发点竟是那微不足道的生存本能。
手中的温度似乎变得有些炽热。萨贝达盯着玻璃罐中的萤火虫,瞳孔烁动,他不得不承认——裘克无意间唤起了曾经他内心深处的希冀。
那双琥珀似的瞳孔仿佛有洗涤内心阴暗面的能力,像他最爱的、廓尔喀的月圆般澄澈。他手中的萤火虫、故乡的月亮、就连裘克的眸眼,也都是金色的……
确实,裘克一直都是这么张扬跋扈的人,他以自我为中心,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裘克身上有一股萨贝达没有的、一股鲜活的活力,活跃到有些癫狂,却令人沉沦。
如果说裘克是鲜活的猖獗,那萨贝达就是与之大相径庭的阴鸷。两种极端的性格矛盾缠绕,非但没有剑拔弩张,反倒是紧紧相依、如同磁铁的正负极般天生带有互补的吸引。
这无声无息散发出的光辉掩盖不住,好像要刺痛萨贝达的眼,可这光芒却也不会照耀全部。心尖上的弦被触动,悸动如同浮光掠影般闪过。一瞬间,周围都变得万籁俱寂,独留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艳阳足以融化坚冰,鎏金映衬海面的波光粼粼,耀眼夺目的流光终究穿透晦暗深邃的湖底,为湛蓝的颜色烙上特立独行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