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小楚第一反应是假作不知,谨言慎行。
在小楚即将移开脚步的时候,却隐约听到墙那边有人念念有词,他更是不敢细听。在皇庄生活了那么久,就算没人教,小楚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越是知道的秘密少活的才能安稳长久。
小楚向远处走了三两步,却忽然听那人念叨着竟哭出声来,那声音是一种压抑的嘶哑的哭腔,比寻常男子尖细,又不似女声。
暗夜之中,悲伤莫名。
这种凄惨孤苦的氛围,撩动了小楚压抑许久的痛楚。在过去无数幽暗的岁月之中,他也曾因伤因委屈痛苦流泪,却无人对他嘘寒问暖无人给他倚靠安慰。那时的他,惶恐害怕。怕活着继续受罪,偏又没有勇气去死。
冥冥之中,他心有不甘。
最近这三年,在皇庄上他已经是老账房最得力的助手,他享受的已经是官奴出身的奴才最好的待遇。于是他又有了希望。
而今,跟了肃王,活着,甚至是体面的活着或许比想象中更简单一些。
他以为他会忘了痛,忘了曾经那些强加在他身上的委屈和羞辱,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别人的悲伤感染。他想,如果哪一天他死了,有人会这样为他哭,为他祭祀,他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感激万分。
“敏之,都怪我没能熬住那些酷刑,被他们逼着与你摘清楚关系,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帮不上你,让你失望了。”那人哭哭啼啼泣不成声,“我又这样胆小怕死,没勇气当时就了断去黄泉下陪你。或许就算我随你去了,我也没资格陪你。他们都笑话我这不带种的软骨头,我真的,真的不想就这样苟活。”
敏之?这是楚天庆的字,当然也不排除旁人取这样的字。可自从出了楚天庆这一号大贪官,普天之下同名同字的恨不得都去改了名字。若说刚才小楚只是被那种悲伤感染,而今听到对方祭祀的是一个叫敏之的人,顿时激起了他一探究竟的兴趣。
这么多年,小楚对那个罪臣父亲是一种很复杂很纠结的态度。若说完全没有恨是不可能的,他那时年幼无知,只因为那个人是他的生身父亲,他就被牵连遭受折磨。都说父债子偿,可谁能选择生身父母?若说对楚天庆漠不关心也不可能。他曾经私下里偷偷了解过父亲的过往,这才知道了父亲的字和那些罄竹难书的罪名。
那人哭的极为伤心,哭着哭着就没了声息,好让人担忧。小楚唯恐那人有三长两短闹出人命,思前想后,善良使然觉得还是过去看一眼。万一那人哭的晕厥,他好歹能搭把手,将人扶回房间,免得秋深露重,那人昏睡在外染了风寒。何况那人若真是祭祀楚天庆,他更不能不管。
小楚推了推通往隔壁院子的月亮门,还好没有上锁,他轻手轻脚走到隔壁院子。看院子格局与他和梁伯住的这个类似,推测应该也是高级仆从的居所,而且两个院子相通没有隔开,想来不是女眷居住。
借着月色寻到那人所在,小楚略松了一口气。
那人竟然是跪在地上烧纸,身形虽然摇摇欲坠,却并未昏迷,多半只是哭的噎住气息。尤其是那人看到小楚的身形容貌,突然惊道:“敏之,你怎么来了?”
不待小楚有任何反应,那人就从地上跳了起来,扑向小楚。
小楚吓得急忙闪躲,却哪里挣脱的开。
那人将小楚紧紧拥抱在怀中,散乱的灰白长发之下苍白的面孔泪痕犹在,却是满眼欣喜:“敏之,我年年给你烧纸,你终于肯来看我了,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来带我一起走的?我早就准备好了,来吧,带我一起走吧。不要再丢下我了。”
小楚挣扎道:“请放开我,您认错人了。”
这时候动静已经比刚才大多了,这院子里已经有人披着衣服推门出屋。
小楚一看是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赶紧求救道:“快来帮帮忙,他这是怎么了?”
那小厮睡眼惺忪,一脸怨气和无奈地喊道:“得宝祖宗,你又发生么疯?半夜不好好睡觉,怎么又对个生人搂搂抱抱?若是惊扰了庄子上来的贵客,如何是好?”
得宝立刻松开了小楚,目光中带着警惕瞥了一眼那个小厮,又有些狐疑地望着小楚发呆。
小楚也察觉眼前这人的异样,不过他在皇庄上见着过几次宫中来的内侍,再观察刚才抱着自己的这位白发人,身材中等眼角有皱纹却比寻常男子少了阳刚之气,面白无须,刚才哭声也是非男非女,应该也是一位内侍公公吧。
那小厮看小楚面生,不过立刻认出了小楚身上穿的是肃王府侍从服色,便客气道:“这位管家,您别介意。得宝原是宫里的内侍,这不脑子有问题了,便安置在庄子上休养。最近还都老实,没想到半夜又开始发疯了。没吓到您吧?”
小楚很少能被人如此尊重,有些手足无措道:“这位小哥客气了。在下是肃王府侍从楚子玉,初来乍到看到这边院墙冒烟,怕是失火,才来看看。打扰之处请见谅。”
“您住哪边,我送您回去?”那小厮显然也不想让得宝与外人有太多干系,一面将得宝拉到旁边,一边作势要请小楚离开。
小楚怎会看不明白这些,闲话一句不多问,只作揖道谢,转身从来路返回。
得宝由着那小厮将他拉扯着回到房间,双眼却一直盯着小楚消失的身影方向,若有所思。
得宝这些年都是这样痴呆疯傻的样子,好在平时都不会妨碍他人,也能自己吃饭睡觉,这小厮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了。半夜起来烧纸哭哭啼啼的事情,得宝前几年也是做过几次,一回生二回熟那小厮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也不想为这点小事就惊扰上面大管事,顺手就出去将院子里纸屑收拾干净。
小厮回来看得宝已经躺在床上盖上被子,更是安心,嘴里发了些牢骚,也就躺回自己床上继续睡觉。
不过今晚,得宝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前几年他或许真的是受了刺激疯傻了一阵子,后来渐渐清醒过来,却只能继续装疯。他还能做什么呢?既然当初没有陪着敏之共赴黄泉,现在他更是不能死,他若是就这样死了,这世上就又少了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他必须活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为他的敏之翻案。他的敏之,惊才绝艳宛若谪仙下凡的敏之,不能就这样背负着大奸臣的恶名枉死。
今天,是敏之来看他了么?是敏之与他一样,都心有不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