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雁浦村,地处太行山深处,穷乡僻壤,交通不便。如果有人要问,这里的孩子打从小干的第一项农活儿是什么?我可以告诉大家,这里虽然是农村,但并不是下地种庄稼,而是修屋盖房。家乡人常说,猪猫狗驴马牛还得有个窝儿呢,人要想生存,更得需要先有个住的地方。所以,人生的第一项营生就是得学会给自己盖窝儿。
我在这里先费些笔墨介绍一下家乡修屋盖房的基本常识和先后顺序。
赶路、打场、拔麦子、盖房,当年是家乡一带劳动强度最大的四项营生,当地人称“四大累”,而盖房是“四大累”之首,又称“三大最”。
第一个是耗时最长,盖三间房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第二个是耗财最多,再精打细算节源开流也得花费两千多块钱。这个数字搁到现在或许不算回事,但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是一笔了不起的费用,要积攒好几年才行。第三个是耗力最大。一家人是盖不成房的,要依靠群众力量,“一家盖房,全村帮忙”是雁浦盖房的真实写照。人多力量大,盖房就是最有力的佐证。我小时候在老家,给自家盖过一套房,又多次给街坊四邻帮忙盖房,对这项营生可谓记忆深刻终生难忘。
雁浦村过去盖的都是木头房,也叫石头房,原材料都是木头和石头,不用砖瓦,更不用钢筋和水泥。这些东西造价太高,老百姓根本用不起,也买不到。即便是木头石头,盖房前半年就要准备原材料,主要分为三大部分:木料、石料和土料。木料如桴也称柁梁、檩条、柱子、椽子等等。石料主要是包台子(砌根基石) 的大方块石和砌墙的比较小的石头。土料是指和泥抹墙的黄土和房顶上用的炕洞土。
备好原材料以后就开始挖地基,一般为一米深左右。挖好地基的第二天包台子。盖房虽是“四大累”之首,但也最有意思,最需要工匠精神。修屋盖房是一辈子的大事,一丝一毫含糊不得。比如包台子就是盖房中一道技术含量较高的工序,房子结实不结实就看根基石砌得牢固不牢固。所以,包台子的人都是村里的业内高手,俗称垒家。好垒家垒出的地基四四方方、平平整整,酷似一件艺术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结实耐用。人们常听到这样一句歇后语:“碌碡砸井——石(实)打石(实)”,而我老家的说法是“盖房包台子——石(实)打石(实)”。
包台子既然这么重要,讲究也就很多,不论盖多少房,根基石必须一天砌完,因而帮忙的人特别多。盖房的东家要事先指定一个德高望重者作领班。天快黑了,好多活儿还没干完,怎么办?只见东家把领班拉到一边,悄悄塞给他两包烟。领班会意地一笑,随即大喊一声:大家受累紧紧手,天黑前把台子包好,别耽误明天的工期!干活的人心知肚明,也不点破,于是好一阵忙活。终于,包台子在天黑前顺利完了工。
接下来隆重出场的是木工。在盖房全部工序中,木工活最吃功夫。木工大致分两类,一类搭房架是粗木工;一类做门窗打家具是细木工。乍一听,似乎细木工比粗木工讲究,其实不然,粗木工要比细木工难干的多。粗木工是搭架子的,架子搭得好,房就盖得好;架子搭不好,成为歪房斜屋就是危房。所以,包台子高手只能叫垒家,而搭房架的木工就叫匠人。别人干活儿,东家只管饭,匠人不光管饭还有工钱,足以说明匠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地位至高无上。
我小时候非常崇拜匠人,一大堆横七竖八的木料,在他们的手中,几天工夫就变成方方正正、高高大大的房架,矗立在地上像一座巍峨的宫殿一般。几个年轻的木匠,腰里掖着斧子凿子,抱着柱子“嗖嗖”三两下爬了到房顶,踩在柁梁和檩条上行走如飞,用木匠的行话说叫跑梁。我在下面看着直为他们担心:柁梁的直径只有一尺左右,而檩条更窄和一块砖差不多,不小心一脚踩空掉下来怎么办?
匠人们边跑梁边笑着说,学木匠要先学会跑梁。跑梁不过关,师父就不收这个徒弟,便叫他去学细木工,因为细木工只在平地上作业。由此看来,哪碗饭也不容易吃。
木匠跑梁,是为了在柁梁和檩条接头处加榫楔,起加固作用。跑梁的木匠也有高低之分。高手加固接头不用一根铁钉,全靠榫楔咬合。我国好多古建筑就是用的这种工艺。手艺稍差点的木匠,就得用半尺长的大铁钉加固。我家盖房时,想让村里榫楔手艺最高的杨师傅来做,但他已经80多岁不能跑梁了。父亲只好在地上支起一个梯子,梯子上绑着一把椅子,杨师傅坐在椅子上做了榫楔加固。半年后,杨师傅就去世了,我家的房成为这位榫楔高手的平生绝唱。
加固柁梁和檩条后,开始架椽子。架椽子也是一项技术活儿。椽子的木料种类不一、硬度不同,架椽子时要求分布均匀受力相同。最讲究的是房檐椽子,一定要架整齐、紧密,一是为了美观,因为它在最惹眼处;二是防止“出头的椽子先烂”。为什么有“出头椽子先烂”之俗语?主要是因为技艺差的木匠造成的,当然也与泥瓦匠有关。好的木匠会把房檐椽紧紧固定在二道檩条上,异常牢固,多少年后也不摇不晃。一些二把刀的木匠固定不牢,年份长了就会突出一大截来,雨水反复淋浇,时间久了必定烂掉。
架好椽子后,紧接着就要铺栈子了,也有铺苇包的。家乡雁浦有谚云:盖房铺上栈,工程过一半。栈子为二尺长短的小木条,密密匝匝地铺在椽子上,再往栈子上铺满黄泥。到此时,这套新房就基本有了雏形。房顶很高,黄泥怎么运上去?一般用一根三米来长的木棍,顶端绑一把盛饭勺子,人站在屋檐下,舀一勺黄泥用力甩到房顶上,房顶上的人迅速用抹板把泥刮开。这道工序叫甩泥。甩泥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有力气才能把泥甩上去,还要拿捏住分寸,泥要不远不近正好甩到抹泥人面前。有一回三叔家盖房,我去帮忙。三叔对我说,眼下甩你的人少,你帮着甩泥吧。我欣然应允。可惜我没有力气也没技术,把泥全甩到了抹泥人的头上了,眼里嘴里耳朵鼻子里全是泥。三叔火了,从房上跳下来好一阵训我,你、你、你这是帮忙还是捣乱?快走,快走开!”几个抹泥工无法干活,耽误了工期,三叔还得好吃好喝招待人家。
修屋盖房中的一些大工程,比如木工活儿和筑地基、砌墙、抹泥等等,小孩子们干不了,但砌墙的小块石头和抹墙的黄土这两样原材料差不多都是小孩子们置备齐全的。孩子们可以把石头一块块捡到一起,还可以把黄土一筐筐抬到一起,日积月累,大约半年时间就可以备足盖三间新房的黄土和石头。
那年,我家的旧房漏水很厉害,赶上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在嘀嘀嗒嗒响个不停。
爸爸说,盖两间新房吧,这旧房实在没法住了。
我生性贪玩,不同意盖新房,理由很荒唐:要我去搬石头、抬黄土,就会占用我大量玩耍的时间。我宁可不住新房,也不愿意挤占玩耍的时间。
妈妈说,不盖新房,你以后就娶不到媳妇。这样的破房子,谁家姑娘愿意嫁过来呢?
我说为什么要娶媳妇呢?我不娶那个玩意儿!
爸爸妈妈被我这句傻话逗笑了,说即便你不娶媳妇,这房咱们也无法住了。你看别人家的房子都不漏,咱们的房漏雨,要被人笑话的。
修屋盖房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做不得主,还得听爸爸妈妈的。爸爸买好了木料,就让我和姐姐抬黄土。礼拜日抬,放学后抬,整整抬了一个多月。姐姐身子骨非常淡薄,实在抬不动了,这才停了下来。
紧接着就是搬石头。大石头我搬不动,只好搬小一点的石头。那段日子,我都把村前村后包括翠玉河滩里的石头都搬光了,手上磨起一层层老茧。房基地边上堆起一座高高的石山。
雁浦村一带有个习俗,不论谁家盖房,都要找一个管事的头儿,负责盖房大大小小的事情。给我家管事的就是教我学轿鼓的堂伯伯。
有一天,爸爸回家来找负责砌墙的堂伯伯看看黄土和石头够不够用?
堂伯伯说,黄土差不多够用了,但石头还差的远呢,还得继续搬。
爸爸在外地教书不常在家,姐姐没有力气,搬石头的重担就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肩头。
有一天,堂伯伯对我说,孩子,你得加把劲啊,再过三两天就要砌墙了,石头不够会耽误工期的。
我也很着急,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然而又不能耽误砌墙的时间,这是一对尖锐的矛盾。记得堂伯伯说过,砌墙最好的时间是农历三月,这时候天干地燥,砌出来的强特别结实。为了不耽误砌墙,我得想个办法解决石头短缺的问题。
正好,当时村里还有一家盖新房的,而且他家新房址离我家新房址不远,大约五六十米的距离。这户人家有个亲戚在县城建筑公司工作,给他们弄来很多雷管和炸药。他们用炸药在山上放炮,开采出很多大大小小的石块,然后用小平车拉到房址处,比我从河滩从山上一块一块地搬运方便轻省多了,放上两炮就能开出盖两间新房的石头,效率非常高。
能不能从他们身上打打主意呢?我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杨树方和周换喜既是我的同学又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家这次盖房,他们帮了不少忙,搬石头抬黄土,有三分之一是他们的功劳。这天吃过晚饭,我把他们俩找来,说很快就要砌墙了但石头还短不少。咱们合计个办法出来,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杨树方说,问题很棘手,眼下咱们就是白天黑夜连轴转搬石头也来不及了。
周换喜说,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杨树方说,现在缺的就是办法,快说出来。你不说怎么知道行不行?
周换喜说,旁边那户人家不是也要盖房吗?我看他们家的石头不少,咱们趁着夜色去拉他几车得了。反正他家是开山放炮弄的石头,无非再开两炮就是了。
杨树方犹豫了一阵说,办法不好,这不是做贼吗?虽然石头在咱们山区不是值钱的东西,但也是人家辛辛苦苦开出来的,咱们怎么能不劳而获呢?
周换喜说,你知道他们那些雷管炸药是怎么来的吗?十有九是偷着拿来的。我的叔叔在山西煤矿工作,就是专门管理这些东西的,雷管炸药属于易燃易爆物品,国家管控很严格,普通的老百姓根本买不到。价格高是个原因,最重要的是国家不允许个人购买。你们说他家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杨树方说,对,你说的很有道理,八成是偷来的。他们既然能偷公家的雷管炸药,咱们偷他家一些石头有什么不可?雷管炸药比石头值钱多了。
我原本就想从他家弄一些石头来,但一个人的力量太小,所以请来两个好朋友帮忙,但又怕他们不答应。现在既然他们俩都有偷石头的意思,正合我意。于是,我马上表态说,我看行,大不了以后等他家砌墙是再还他一些石头罢了。
主意一定,马上行动。我和杨树方、周换喜找来一辆小平车,趁着明亮的月光拉过来三十多车石头。
第二天,我让堂伯伯来看石头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