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浦村点上电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事情,那时我早已经参加工作离开了雁浦村。在这之前,老家的祖祖辈辈大都是用自榨的豆油灯照明。我记事起家里用上了煤油灯,算是比祖辈们先进了一大步。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整个童年的夜晚都是在煤油灯下度过的。
那个年代,煤油要从供销社凭证定量购买,每户每月半斤煤油,三毛七分钱一斤。这笔钱放到眼下绝对是毛毛雨不值得一提,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很值得一提,因为它能办不少事情,起码能买照明两个月的煤油,人们在光亮下又能干好多营生,产生的价值要远远高于三毛七分钱,所以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对这三毛七分钱和这些钱买的煤油很是看重和节省。有的人家穷的连这三毛七分钱也舍不得拿,就用牛油或自己榨豆油点灯照明。
我入学后认识了几个字,就迷上了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其实我并不是个多么爱看书的人,所谓迷上看书,主要是晚上没有别的活动项目,没有电视没有广播,看电影也少,县城的电影队一年只来两次,一次只演一部片子。入学前不识字,晚上只能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捉迷藏,识了几个字后就觉得老捉迷藏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看书有点用处。我看的书大部分是由《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名著改编的连环画。记忆最深的是《水浒传》,七十一回本,连环画总共二十一本,从第一本《九纹龙史进》到最后一本《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我一本都没有落下,能背下来给小伙伴们讲述。这些连环画格外引人入胜,吸引的我半宿半宿地看,瞅的眼睛发麻也不停歇,有时候能看到第二天凌晨鸡叫三遍。
这样一来,家里凭证定量供应的那一丁点煤油就不够用了,常常耽误妈妈在煤油灯下做针线活儿。母亲生了气,好长一段时间不让我晚上看书。为了争夺煤油灯的使用权,我常常和妈妈发生争执。我争不过妈妈就急的大哭。妈妈也挺着急,说没有灯照明,我怎么给你给你姐姐给你爸爸做衣服做鞋?没有衣服和鞋,你们穿什么?
我理直气壮地反驳妈妈,白天太阳光那么明那么亮,你怎么不去做衣服做鞋?为什么非要在晚上做?这不是明摆着和我争夺煤油灯吗?
妈妈说,我白天有白天的活儿要干。要下地种庄稼,要做家务,要做一家人的饭菜,只能利用晚上的时间做这些针线活儿。
显然,妈妈说的非常在理,我不能再和妈妈争煤油灯了。但书却是要看的。想看书就得解决灯油问题。怎么解决呢?碰巧,我的同桌同学杨树方也是个小书虫。他说自己也常常在夜间看书,而且也经常因为油灯的问题和妈妈发生争执。
我找到一个志同道合者。于是就和杨树方商量,咱们得想个办法解决灯油的问题。
杨树方说,对,这个问题不解决,以后就看不成书了,那可太不爽了。对了,我上礼拜去邻村看望表姐,提到家里缺煤油,晚上看不成书。表姐夫告诉我,煤油这种东西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你们可以从煤炭里面提炼呀!
煤炭里面能提炼出煤油来?我惊讶地问。
杨树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表姐夫是这么说的。我们不妨搞一块煤炭试一试,如果能提炼出煤油来,我们看书就方便多了,想什么时候看书就什么时候看书,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
我觉得杨树方的表姐夫的话很有道理,煤油嘛,就是煤的油,当然应该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用什么方法提炼呢?我让杨树方去问问他的表姐夫。他表姐夫说,自己也是听别人这样说的,具体用什么方法提炼,他没有试验过,不得而知。
那些日子,我老在琢磨提炼煤油的事。琢磨了好长时间,我终于琢磨透了。我想到平日妈妈做饭菜时用的植物油,老家称为素油,都是从蓖麻、苎麻、花生或者是从棉籽、花椒籽、葵花籽里面煮出来的。煤油也是油,既然都是油,也应该能从煤炭里煮出来。
杨树方说,不错,咱们就从煤炭里煮煤油。
当时村里还没有人家烧煤。我和杨树方便在星期天起了个大早,步行了四十里山路到县城去弄煤炭。我们并不知道县城究竟有没有煤炭,只是觉得县城人多地方大,人多地方大的处所一定有煤炭,因为这里的人要吃饭,而做饭总不能像我们雁浦村那样在灶膛里烧木柴吧?然而,我们俩在县城的大街小巷转悠了好几圈儿,始终没有见到一块煤炭。
到了下午,还是一无所获。杨树方看了看挂在西边天际的太阳,对我说,咱们还是先回家吧,天色很快就要黑了。
我说不能回去。我们跑了怎么远的路好不容易到了县城,现在两手空空,怎么能轻易回去?空着手回去,煤油从哪里来?
杨树方说,天黑了我们住在哪里?他比我小一岁,胆子也比我小,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有点害怕。
我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上次找自己的弹弓来过县城一回,知道这里有个大车店,是赶大车的人住的地方。晚上咱们就到大车店去住。
杨树方还是不放心,说,听说住大车店也要掏钱,咱们又没有带钱,人家能让咱们住吗?还有,吃饭怎么办?没钱连饭都吃不上。
杨树方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我们俩来县城是偷着来的,家里人都不知道,没敢向家长要钱。但我却不能露出丝毫着急的神色,我们两个人之间我就是主心骨,得给杨树方壮胆。我对他说,咱们先走一步说一步吧,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车到山前必有路嘛。这些词句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想不到现在真派上了用场。
天黑了,我和杨树方来到大车店里,看见一群人正在吃饭。人群中还有几个和我们岁数相仿的孩子,有男也有女。看见别人吃饭,我们的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不住地往肚子咽口水。
怎么才能吃到饭呢?我发现,屋里有两口大锅,还有几个大笼屉。一口锅里是稀粥,一口锅里是大烩菜,笼屉上放着馒头和窝头。人们手里拿着几张比扑克牌还窄还短的小纸片,到屋里递给那两个大师傅,大师傅就给他盛一碗粥一勺子菜,拿两个馒头和窝头。
杨树方悄悄地告诉我,我那年跟着妈妈去看姨妈,姨妈她们单位吃饭就用这个小纸片。
我问,这个小纸片能当钱用?
杨树方说,这个小纸片叫饭票,和钱一样,但只能在内部食堂用。走出这个门就不管用了。
我寻思,今天晚上要想不饿肚子,就得想法弄到这个小纸片。正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拿着两张小纸片往屋里走。走着走着,突然搭了个趔趄,脚下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一点栽倒。我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了他一把,小男孩向我道了一声谢后继续往前走。就是打了这么个趔趄,两张小纸片从他手里脱落掉在了地上。凑巧,地上有一汪水,两张小纸片掉进了水汪里。小男孩低头看了看,没有往起捡小纸片,而是转回身子向一位成年人大概是他的父亲又要了两张小纸片去屋里买饭去了。
也算老天有眼,不让我和杨树方挨饿。我连忙弯下腰,把水汪里那两张小纸片捡了起来,给了杨树方一张,拉着他到屋里买饭。
大师傅只认小纸片不认人。他见小纸片是湿的,愣了一下问我们,怎么把饭票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水汪里弄湿了。
一个大师傅仔细看了看饭票说,这是两张买馒头和窝头的饭票,你们不喝粥也不吃菜吗?光吃主食?
杨树方想开口回答,我怕他说漏嘴是捡的饭票,连忙接过话头说,我们没有菜票了,只剩这两张主食饭票了,没办法,将就一顿吧!
这个大师傅是好人,说你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菜不喝粥可不行。说着,从笼屉上拿了两个馒头两个窝头,又拿出两个碗,盛了一碗粥一碗菜递给我和杨树方说,孩子们,你们俩凑合着吃一顿吧。饭菜不多,吃了个半饱,但总比饿肚子强。
吃饭问题算是解决了,然而住宿又成了问题。当时已是秋天的季节,晚上挺冷的,在外面露宿是万万不行的,务必想法找到一间屋子。
杨树方说,我刚才发现大车店里有两个大通铺,能睡好几十个人,咱们混进去睡觉吧。
这个方法倒是不错,但不能进去得太早,那样就让人家识破了。等到快半夜了,大通铺上的人一个个都睡熟了,发出一阵阵鼾声。这时我和杨树方悄悄地进去爬上大通铺,挤在一个角落里熬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醒了过来,想趁大家还没有醒过来离开大通铺。从大通铺出来,我发现昨晚那两个大师傅正在烧火做饭,用的正是大块大块的煤炭。本来我们还想在这个大车店里找一找,看哪里藏着煤炭,想不到正好被我们碰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来到大师傅面前说,两位大叔,你们怎么起这么早啊!
一位大师傅说,还有几十口之人吃饭呢,就得早点动手做。他们一看是昨晚那两个小孩子,就说你们怎么也起这么早?小孩子都爱睡懒觉,日头爷照不到屁股门上一般是起不来的!
我说想早点回去,还有四五十里路要走呢!再说,我们也没有饭票了,不走就该饿肚子了。
四五十里?这么远的路,你们岁数这么小来干什么呢?家里的大人难道放心?两个大师傅流露出诧异的神色。
杨树方说,我们来这里是想找几块煤炭。
大师傅们觉得奇怪,问,找煤炭干什么?那东西黑乎乎的又挺沉,就是一块黑色的石头,除了烧火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说着用手指了指火炉前那一大堆煤炭。
我说,我们准备用它提炼出煤油来点灯用。
什么?煤炭能提炼出煤油?两个大师傅听了,看我们的眼神完全变了,如同见到两个天外来客一样。其中一个大师傅说,我今年已经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有听说煤炭能提炼出煤油来。
另一个大师傅说,这也说不定,咱俩都没有读过书,有些科学知识根本不懂。咱们家里也点过煤油灯,你说那煤油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大师傅寻思了一会儿说,听你这么一说也有可能,煤油煤油,或许真是从煤炭里面提炼出来的油呢!他问,你们想从哪里弄煤炭呢?
我用手指了指眼前的煤炭说,我们想从这里拿两块,不要多,有个十斤八斤就行,多了我们也背不动。我们想先实验一下,看看行不行。两位大叔能不能行个方便呢?
两位大师傅对视了一眼说,没问题,给你们两块,但我们也有个条件,你们最好能答应。
我和杨树方一听非常高兴,只要他们乐意给煤炭,什么条件都能答应。忙说,两位大叔有话尽管说。
大师傅们说,等你们从煤炭里提炼出煤油以后,一定要把提炼方法告诉我们,我们也愿意试一试。家里也点煤油灯,煤油挺贵的,我们挣钱不多,也想省几个钱。
这个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我们提炼成功,第一个先告诉两位大叔。我和杨树方兴冲冲地对大师傅说。
大师傅们很高兴,给我们挑了两块四四方方的煤炭,为了携带方便,还找了两个袋子装进去。临走,他俩又一再叮嘱,一定要尽快告诉我们提炼方法。只要你们做到这一点,以后还可以从这里拿煤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