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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淘井纪事(下)(1 / 1)


此时,李少泉正立着身子靠在井壁上休息。井内黑咕隆咚,当他觉察到上面掉下来个东西时,已经来不及躲闪了。六十来斤的重物从十多米的高处加速度掉下去会产生上千斤的冲击力,任他李少泉身体再强壮,也经不住这致命一击!

瞬间,李少泉像一只放了气的轮胎,瞬间就瘪了,瘫软在深深的冰凉的井水里。

等人们把李少泉捞上来时,他已经脑浆迸裂早就没了气。他的孩子老婆见状哭成了一锅粥!

孙建祥询问张至会水筲掉下去的原因,他支支吾吾,推说不知道井绳怎么就断裂了。

李家人当然不服,说水筲不过六十来斤,井绳刚换不久是新的,怎么会自己断裂?怀疑张至会做了手脚。于是报了警,县公安局来人勘察井绳,果然发现有刀割的痕迹。

张至会见瞒不过去,就如实交代了谋杀李少泉的罪行。但他又说,他李少泉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你们只看他现在死的可怜,还记的十多年前我爷爷被他杀害时的惨状吗?

张至会一句话,在场的人牛角台村人都不说话了。

张至会被带往县公安局前,在村里羁押了一夜,允许家人去送饭送水。十多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张至会爷爷为什么被残杀我不得而知,但对张至会这一段话感到很好奇。李少泉当年是怎么杀害至会爷爷的?有道是杀人偿命借债还钱,他既然杀了人,为什么法律没有追究他,还能活到现在?为什么张至会说过这些话后,牛角台村的人全都不说话了呢?

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于是扮做张至会的家人给他送饭,骗过了公安人员,来到羁押张至会的屋子。

张至会见到我很惊奇,怎么不是他的家人而是我?

我说明来意,希望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

张至会说,你还是个孩子,知道这些干啥?没有用处。

我说,你在十多年前也是个孩子,却把这件事情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还想报复杀害你爷爷的凶手,我想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怎么没有用处呢?

张至会听了长时间没有说话。

我说自己还搞明白,这件事情的经过村里的很多人一定知道,可他们为什么谁都箴言不语呢?

张至会叹了口气说,我估计自己难逃一死,索性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你吧。

张至会的爷爷叫张正田,当年是村里的富户,有房有地有钱。一九三七年,县里成立了抗日民主政府,动员老百姓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人出人,一切为了打败日本鬼子,夺取抗战胜利。张正田读过书,民族气节很强,积极响应抗日民主政府的号召,捐献了很多钱粮。一九三九年,政府要在牛角台村建立下属机构区公所,需要征用一些耕地盖房。穷苦人家没有地。区公所领导找到张正田,想征用他一些地,还准备给一些补偿。张正田说,为了消灭日本鬼子,让我出多少地都行,不要政府一分钱的补偿,最后捐献了两亩上好的水浇地。一九四三年秋天,日寇大“扫荡”,烧毁了牛角台村的大部分民房。反“扫荡”结束后,又是张正田献出大批粮食和木材,给乡亲们盖了新房渡过了饥荒岁月。李少泉家很穷,所以当年受益也最多。

然而,就是这个对抗战做出很大贡献的张正田,在一九四七年的“五月复查”运动中却遭了祸殃死于非命。而一手导演这幕悲剧的人,正是受张正田恩惠最多的李少泉。

“五月复查”运动中,李少泉担任了村里运动的主要负责人。这一天,他从县里开会回来,介绍了外地“五月复查”的开展情况,埋怨牛角台村的运动搞得不深不透,赶不上斗争形势需要,拖了整个解放区“五月复查”运动后腿。这不行,要加大进度力度,要走在别村的前头。于是,斗争矛头指向了张正田,因为他的成份是大地主,是被清算被镇压的对象。

……

这一年的五月十八日,本来是个很平凡很普通的日子。然而,对于牛角台村民来说,这一天却极不平常——发生了建村历史以来最残暴最野蛮最丑恶的一幕——张正田被活埋了!

这天早晨天刚亮,挂在牛角台村头的大铁钟突然“当当当”响了起来。钟声是开会的通知。运动以来,村头的钟声经常响起,因为村里不断开会,人们都习以为常了。然而,钟声从来没有像今天响的这样早这样急。

发生了什么大事?村民们满怀狐疑地穿上衣服,陆陆续续来到村部大院里集合。

村部院子里挤满了人。前面主席台上放着一张长长的木桌。李少泉和几个村干部在桌子后面坐着,铁青着脸,旁边站着四五个荷枪实弹的民兵。

李少泉站起身来说,乡亲们,今天,我们遵照上级政府指示,对牛角台村恶贯满盈的大地主张正田处于极刑——活埋。现在我宣布,把人犯押上来。

话音落处,几个民兵把五花大绑的张正田押了出来,跪在在木桌下面。五十多岁的张正田在李少泉面前不住地磕头,额头都碰破了,鲜血顺着鼻子和嘴角往下流,花白胡子染成了红色,求他饶自己一命……

李少泉“哼”了一声,厌恶地把脸扭到了一边。

太行山里的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村部院子里有很多杏树、桃树、梨树。平日里,蓝天白云,院子里百花竞开芳香迷人;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然而今天,天阴阴沉沉,花不香,鸟不叫,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寂静的让人窒息,让人心慌,让人恐惧!

突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声哭,就像喊口号领了个头儿,更像满河的洪水决了堤,紧跟着,全院子响起了哭声。“呜呜......哇哇.......”哭声一声接着一声,一阵连着一阵,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人群中不乏六七十岁、八九十岁的长者,但谁也没有听见过这样痛苦、揪心的哭声;谁也没有看见过如此悲惨、恐怖的场面。

人们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人们无限同情着张正田,然而,谁也不敢上前替他讲情,哪怕是讲一句好话。因为李少泉在会前宣布过,谁要替张正田说情,一律按现行反革命论处,立刻枪毙!

张正田把头磕得像个血葫芦,还是求不下人情来,自知今天必死无疑。身子一软,一头栽到在地上。

李少泉怒喝一声,老家伙装死!命令民兵把张正田拎起来。

......

五月的天气冷热适中,正是大好光阴。要在往日,人们早该下地播种了。可今天,牛角台的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影,全村人都在向牛角湾缓慢地行进。

牛角湾距离牛角台村三里地。牛角河在这里拐了几个弯儿,像一条弯曲的牛角,故称牛角湾。湾边是一块平地,长着茂密的树林。有水、有树、有平地,景色很美,名字也好听。对于牛角台村民来说,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然而今天,人们似乎不认识这个地方,而且牛角湾这个名字听起来也很刺耳,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恐怖可憎!

牛角河的东岸沙滩上,张正田沿着河边艰难地向前走着。刚才还焦躁不安的他,这时忽然变得非常坦然、安静,步履舒缓,像个无事人一样。而且,他好像不是向着死亡一步步迈进,而是在悠闲地散步,或者是去赴宴、听戏、吃席。既然死亡无法躲过,着急也无用。落到了小鬼手里就不怕见阎王了,这就是张正田此时此刻的真实心境。

快到牛角湾时,张正田蹲下身子,双手伸进河里,捧起一捧清水放进嘴里。好甜的牛角河水啊!张正田说着,又捧起一捧喝下去,然后抬头看看天上,看看哗哗的河水,再看看后面跟上来的乡亲们,嘴里轻轻地念叨着,牛角台,分别了;乡亲们,分别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乡亲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哭声,把河水的哗哗声淹没了!

哭声,把鸟儿的鸣叫声淹没了!

……

牛角湾到了。

一个又大又深的土坑,像一只凶恶的怪兽张着血盆大口,要把张正田吞噬进去!

李少泉高叫一声,执行!

张正田艰难地走到土坑前,犹豫了一下。

背后突然伸来一双罪恶的黑手,李小泉把张正田推进了土坑里……

时间已是中午,天上的云层忽然加厚,天黑的像锅底,紧接着又下起雨来。

雨越下越大,似瓢泼、似倾盆。雨下在人们脸上,和泪水交融在一起,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

张至会讲完了,屋里响起一阵凄惨的抽泣声。

漆黑的夜色里,闻听到这惨绝人寰的暴行,我的头发皮发炸,身上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

我颤抖着嗓音问,当时你在什么地方?

张至会说,那时我才八九岁,父亲把我藏在屋里,不让我出门。这件事情我是后来听村里人说的。

听村里人说的?你的父亲没有告诉你?我疑惑地问。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我曾问过他,他呵斥我,不要听别人乱说。我问父亲,我爷爷死的那么惨,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害死我爷爷的李少泉为什么活得好好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父亲说,你还小不懂这个,这叫运动,咱们的成份不好,不敢和运动对抗,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张至会是在爷爷被害的阴影里长大的。他理解父亲的难处,他无法忍受爷爷惨死后凶手李少泉竟然多少年逍遥法外这个事实。长大后,他一次次想报仇雪恨,但却一次次受到父亲的阻拦。父亲怕他利用淘井的机会除掉李少泉,就多次阻止他报名淘井。这一次,父亲患病长期卧床,张至会觉得机会来了,报了名淘井,又利用李少泉爱占小便宜的特点,故意拒绝了其他淘井者的挑选,而最后和李少泉成为搭档。

我问张至会,十几年来,李少泉难道就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吗?没有向你们道过歉吗?

张至会说,没有,他认为自己是在执行上级政策,是在搞运动,即便有错也不在自己。其实,父亲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让我找李少泉报仇。

我又问张至会,你除掉了李少泉,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后果吗?杀死人是要偿命的。

张至会说,当然想到了。然而一想到爷爷的惨死,我浑身的血管就贲张起来,不除掉李少泉,我一天都活不下去。

最终,张至会没有死,只判了十年徒刑。这是因为村民们都为张至会讲情,特别是李少泉的家人和亲属也为张至会讲情,希望放他一马。他们觉得当年把人家残害成那样,而自己却多活了十几年够不错了。

李少泉的老婆说,其实丈夫后来多次忏悔过,说对不起张家,但迫于某种原因,他无法也不敢向张家道歉。

后来就把村南这口井填了,全村人都到村北这口井打水吃。

我每次打水来到井边时,总情不自禁地想到张秋风李连锁和张至会李少泉。有一次,我趴在井口死死地盯着井内,好像看到了这些人的影子。盯着盯着,眼睛忽然一迷瞪,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头朝下“扑通”一声栽到了井里。还好,我水性不错,挣扎了几下,终于露出了水面,但怎么出来却成了问题,由于井壁是石头砌筑的,长期泡在水里见不到太阳,长了厚厚的苔癣,光滑得很,脚蹬不上去。一个小时后,有个人来挑水,发现井里泡着个人,才把我拽了上来。

我始终对张至会说的那段历史耿耿于怀。长大后,我在县志上查到一段文字,说在“五月复查”中全县非正常死亡者达到三百多人。张正田自然也是非正常死亡。我的心里在滴血。

请看下一章:轿鼓声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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