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在街里和小伙伴们垒了半天雪人,感到饿了累了才回家。一推家门,见老家的堂叔来了,正和爸爸商量什么事情。他们的表情很严肃,还紧皱着眉头。见我进来,突然不说话了。
我觉得奇怪,什么事情要瞒着我呢?是与我有关的事情吗?我小时候特别淘气,常常给爸爸妈妈增添麻烦,如前文提到的《牛角河畔》《走时荒野》等等,让爸爸妈妈操了很多心,直到多少年以后还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有给他们惹是生非啊!
堂叔吃过午饭就冒着大雪走了。下午爸爸到学校去了一下,不到放学时间就早早回到家来,让妈妈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我问爸爸到哪里去?
爸爸说,上午你堂叔来说,你爷爷病了,需要住院治疗,我回去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说,爷爷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我?我也要回去,我要送爷爷到医院去。
爸爸说,你不用去。你岁数还小,什么忙都帮不上。再说,这里到咱们老家有二十多里山路,又下着这么大的雪,你走都走不回去。
我小时候不仅淘气,而且脾气很犟,逆反心理很强。爸爸妈妈越不让做的事情我越想做。这次况且是最疼爱我的爷爷生了病,我怎么能不回去看看呢?
我和爷爷的感情很深。虽然我出生后很少和爷爷生活在一起,经常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变换生活住所,但割舍不断祖孙之间的亲情。说起来,这还缘于两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时我还在东岭村居住,也是老家有人捎来口信,说爷爷身体不好,我们全家都回去了。当时正是收割大秋作物的时候。爷爷不能下地了,爸爸妈妈和姐姐就去地里收割庄稼,留我在家里照顾爷爷。一天中午饭后,爸爸妈妈姐姐早早到了地里。爷爷突然喊肚子难受,随后把吃进去的食物全吐了出来,吐了满满一屋子地,还带着一层层白沫。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这样,也没有见过这个情景,吓得不知所措。爷爷让我拿个扫把簸箕,再弄些黄土回来,帮他把地上的呕吐物清理一下。我出去了,可半天没有回来。我不是不愿意帮爷爷清理污物,实在是害怕得很,一看见地上那些东西自己也想吐。等我再回到屋里时,爷爷还在炕上躺着,但地上的污物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我不敢问是谁帮助清理的,倒是爷爷先告诉我说,你这一走就没了人影,是邻居秦叔叔帮助清理的。爷爷没有说一句抱怨我的话,只说你一天天长大,要慢慢学会照顾人特别是病人。我和你爸爸妈妈岁数越来越大,总有不能走动不能自理的那一天。到那时候怎么办?就需要你们年轻人来服侍和照料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很羞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就是从这天开始,我对爷爷的感情更加深了一步,有时觉得竟胜过爸爸。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爷爷,绝不能扔下爷爷不管,而且还要把这次对爷爷的亏欠弥补回来。
现在爷爷有病了需要住院治疗,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我坚决要求同爸爸一道回老家。我的想法非常简单,就是希望尽快见到爷爷,但却忽略了一个重要问题:爸爸一个人回去,三个小时就能到家;可如果带上我,至少需要四个小时。大雪弥漫,山道上的坑坑洼洼就看不清楚。爸爸不仅自己要摸索着赶路,还得腾出大部分精力来照顾我。
爸爸知道我的心思,本想带我一块回去,只是大雪飘飘,山路崎岖,怕我路上吃不消。但见我回家心切,也就不再反对,带着我很快踏上回老家的路途。
雪越下越大,路上的积雪已经没到我的小腿。每往前迈进一步,需要先拔出腿来,等于增加了一倍体力消耗。
爸爸在我前面,每走几步,还得停下来等我。有几次,爸爸索性背起我赶路,然而走不了多远,我听见爸爸的呼吸声越来越粗,后来就变成了喘息。我知道爸爸太累了,就要求下来自己走。可走了一段路又跟不上爸爸的脚步,爸爸只好又背上我。就这样,我上来下去在爸爸背上折腾了好多次。
有一次,我坚持要自己走路。当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在路过一处窄窄的路面时,我一脚登空,“扑通”一声,掉到一个离路面五六尺深的沟壑里。万幸的是沟壑里有厚厚的积雪,没有摔着我,只是弄得满头满身都是雪屑。我怪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屑,站起身来就往上面爬。由于雪滑,加上天黑视物不清,我费了好大力气总也爬不到路面上去。我着急地快要哭了出来。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爸爸喊我,国青,你在哪里!
我连忙回答,在路边的沟里......和几年前我掉在红薯窖里那一幕极其相似,爸爸循着声音找到了我,跳到沟里把我背了出来。
原来,爸爸在前面走了一段路,习惯地扭回头望了望,哎,怎么不见孩子的身影了?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先前回老家走过这条路,知道这一段是最不好走的,路面狭窄高低不平,而且两旁沟壑众多。坏了,这黑天墨地的,孩子不会是掉在沟里去了吧?俗话说,害怕就有鬼,一点儿不假,我真是掉到沟里去了。爸爸赶紧大声喊我。听见我的回答,才稍稍放了些心。
我还想自己下来走,爸爸一个人走路就够艰难了,背上再额外多加五六十斤重的负担,这个罪可够他受得了。但爸爸用两只胳膊紧紧搂着我的后腰,说算了吧,你别再给我找麻烦了。我伏在爸爸的背上想,如果我不回来,爸爸可能早就到家了,也不至于这样费心费力。是我拖累了爸爸,心里很愧疚。但一想到生病的爷爷,就又想,还是要回来,一是看看久不见面的爷爷,二是要为爷爷这次看病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弥补上次对爷爷的亏欠。
我们是下午三点左右从牛角台村出发的,正常情况下晚上六点差不多就到家了,但因为我的累赘,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六点钟天大黑时才走了一半路程。天黑后,走路更加困难,到家时已是八点多钟了。
爷爷在炕上已经躺了几天,脸色蜡黄,消瘦得很厉害。爸爸和爷爷以及堂叔商议第二天到医院的事宜。我因为又困又累,躺在爷爷身边早早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爷爷到了哪里?爸爸到了哪里?
我到院子里问堂婶。堂婶说,你爸爸你堂叔和你堂哥国树已经拉着爷爷往县城医院去了。
他们去县城怎么不叫醒我?我生气地说。
堂婶说,叫醒你干吗?你岁数还小,又不会拉车。
我没有说话,转身朝着县城的方向跑去。
堂婶在后面边追我边喊,国青,快回来。你爸爸把你交给我了,这几天你就在我家吃住。
我边往前跑遍边对堂婶喊,我要送爷爷到县城医院。我从牛角台回来就是为了送爷爷到医院的,要不我就不回来了。
堂婶说,村里离县城五十多里地,又是大雪天,你小小年纪没走过那小么远的路?不要去了。
我越跑越远,渐渐地跑出了堂婶的视线。前面,我发现有几个人,跑过去一看,正是爷爷他们。只见爷爷躺在一辆木板车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前面是堂叔儿子我的堂哥国树,十七岁了,长得高高大大。他双手攥着木板车的两根车杆,就像一头驾辕的骡子。堂叔在后面推车。爸爸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红薯、窝头、咸菜,还提着一个暖水瓶。这是带的路上吃的食物。
雪不停地下着。木板车在雪地上压下一道深深的车辙。因为道路不平,雪又很大,爷爷经不得颠簸,所以木板车走得很慢。我追上车后,爸爸扭头一看是我,厉声呵斥让我回去。
我把刚才对堂婶说过的话对爸爸重复了一遍。爸爸无奈地说,你愿意去就去,可我今天是没有办法背你的。
我说,今天是大白天,不同于昨晚,我不会让爸爸背的,我要自己走着护送爷爷到县城。
爸爸皱着眉头说,你来能干什么呢?拉车你没有力气,这不是给我们找麻烦吗?
我对爸爸说,你把身上的口袋和暖水瓶交给我,我背着这些东西就行,这样可以腾出人手帮助推车。
爸爸取下口袋,在手里掂了掂说,这个口袋分量也不轻,你能背的动?五十多里地呢!
我接过口袋说,这里面的东西越吃越少,我背着就会越来越轻。
堂叔接过话头说,国青说的有道理。他愿意送爷爷就让他送吧。堂叔略通医道,他认为爷爷已经病入膏肓,所以就冒着大雪去牛角台找爸爸。在他看来,爷爷即便到县城医院也没有治愈的把握,去了再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让我跟着也好,多看看爷爷,否则就看不上了。
我不懂堂叔话里有话,当然更不知道这是我见爷爷的最后一面。只是一个心眼想着为爷爷多做些事情,多尽一点孝心。
路上的雪更厚了,已经没到我的膝盖。我踩着木板车的车辙一步步往前挪动脚步,非常吃力,背上的口袋也越来越沉重。我竟偷偷地想,爷爷爸爸堂叔和堂哥国树怎么就不觉得肚子饿呢?你们吃些东西,我不就轻省了吗?
前面是一道很高很高的山梁。爸爸堂叔和堂哥国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车推上山梁。正是中午时分,爸爸说大家歇一歇,喝口水吃点东西。我把口袋从身上取下来放在地上,去解了个小手。不料正在这时,突然刮过一阵大风,把山梁上的大雪卷的纷纷扬扬,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等风停了以后,我一看放口袋的地方,顿时傻了眼:装着红薯、窝头和咸菜的口袋不见了。暖水瓶也被大风吹倒摔碎了。这时候大家都饿了,偏偏吃的喝的都没有了。还有一半路途要走,剩下的路途更不好走,要爬坡要过河还要钻两个山洞。饿着肚子怎么往前走?
此时此刻,我心里的自责和懊悔简直无法提起。昨天,给爸爸添累赘;今天,又丢失了食物,怎么这么不中用呢?
堂叔和堂哥国树怕我难过,就说自己不饿也不渴,咱还是接着赶路吧。坚持坚持,到了县城再吃再喝也不迟。
爸爸心里一定抱怨我,但他当着堂叔堂哥的面也不愿责备我,就说,那也好,先赶路吧。
我跟在木板车的后面,十分沮丧地往前走。这个时候身上倒是轻省了,但心里却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我边走边向道路两侧查看,希望能见到那个口袋。我回忆了一下刚才的风向,是由北向南刮的,也就是说刮的是北风。东西两侧都是高山峻岭,口袋只能被吹到南边,而我们现在正是从北往南走,如果幸运的话,应该会见到这个口袋。
看着看着,我忽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只见右侧沟壑里有一棵洋槐树,树杈上似乎架着一个白乎乎的东西,很像一个包裹,而我们的口袋也是白洋布做的。洋槐树的树干本来是黑褐色的,在白雪的反衬下显得非常醒目。黑树杈上架着的白色包裹引起我的高度注意,莫非是那个口袋?我走到洋槐树下一看,巧了,正是刚才被大风刮走的口袋。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这回我们不饿肚子了!
我正暗自高兴,可难题又来了。这个树杈足有一丈多高,但我才一米三多一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树杈,取不下口袋。我试着爬树,但树干非常光滑,爬了几次都滑了下来。